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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折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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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手伸进榻上的乌氅中摸索着,取出了空林夜鬼的面具。

    “这便是贮装于暗格木匣的物事。像这样的面具共有六张,分别叫古木鸢、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以及这张“空林夜鬼”,属于一个叫“姑射”的秘密组织,每逢首领召唤,成员便要戴上面具,往一处名为“骷髅岩”的秘密地点聚会,报告工作进度。”

    耿照翻看着那张诡丽的木制女面,只觉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适才交过手的黑袍怪客,脸上挂的鸟喙面具正是这般风格,形象虽不相同,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横疏影看出他的心思,点头道:“方才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领“古木鸢”。”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数也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耿照抚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姑射”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古木鸢又是何人?”

    横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员彼此不识,知晓众人身份的,只有古木鸢而已。古木鸢说,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狱爬回阳世的恶鬼,人人身负血海深仇,藉由组织团结力量,才能讨回公道。”

    耿照听得发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么?仇家又是谁人?”

    横疏影惨然一笑,揪紧裙膝,咬牙轻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夺自立、赶尽杀绝的反贼独孤氏!”

    耿照反应不及,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的“独孤氏”,竟是指当今天下之主,于央土平望君临东洲的白马王朝独孤皇脉,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觉掌中小手湿凉,玉人面色白惨,?纤合度的娇躯摇摇欲坠,悠远的目光带有一抹空幻神采,仿佛行于梦中,心头微动:“都说了不管发生何事,我总要保护姊姊周全,岂可言而无信?”

    握紧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横疏影玉靥泛起两片娇红,依旧是如梦似幻的口吻,轻声道:“弟,姊姊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也没等耿照相应,自顾自的说道:“从前在东海,有个擅于火工锻造的门派,他们兴旺了几百年,人才鼎盛技艺精湛,堪称是正道之栋梁,号称东海七大派之首,那时还没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环住她的香肩为她覆暖,点头道:“我知道,姊姊说的是“玄犀轻羽阁”。

    轻羽阁没落后,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闾城”,便是依旧有城基重新筑的。”

    “嗯,是玄犀轻羽阁。”

    横疏影轻道:“三一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着金装龙形朴刀、披头散发宛若行尸的男子,血洗了玄犀轻羽阁,据说当晚死于那柄朴刀之下的,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不乏阁中地位极高的供奉护法等好手。那人的武功说是极高,也未必便高过了这些人,难就难在杀也杀不死;那几名惨亡的护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后,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敌人砍了脑袋。”

    故事里的人怎么听怎么耳熟,耿照一转念,由金装龙形刀上想到了点玉庄的大庄主、“笔上千里”卫青营。——妖刀!

    但点玉四尘、青袍书生与狼首聂冥途之事,却是在这阿兰山附近发生的。卫青营以破败之躯跋涉千里,杀上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动,委实太说不通。他嗅得一丝阴谋气息,蹙眉道:“我听过这人。有人说他是最早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轻羽阁便是因此毁灭?”

    横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骄傲。“以玄犀轻羽阁的实力,区区百人伤亡,恐怕连“元气大伤”四字也说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后被城中之人结成重重人墙,以碗口粗细的大竹当作围栅耙犁,一路驱赶到断崖边,硬将他推下崖去。这也不过就是一夜间的事。”

    刀尸的确有“不擅下跃”的弱点,悬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对它们极为不利。

    祸乱东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轻羽阁竟能在一夜之间除去,纵使牺牲甚惨,其实力亦不容轻忽。但,卫青营若死于朱城山的断崖之下,日后的妖刀之祸,却又从何而来?

    “没这么简单。”

    横疏影道:“其时,轻羽阁尚不知何谓“妖刀”,来敌既除,此事便未大肆声张。不久,一名异人投帖拜山,向阁主进言:“日前袭击贵派者,便是数百年前为祸天下的妖刀。妖刀即将乱世,贵派执正道之牛耳,又为火工魁首,当为天下备好除魔卫道的正剑,以应天时。”

    说着献上图纸,上头绘着几柄兵刃的尺寸形状,十分精细,其设计更是巧妙至极。”

    那人身份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轻羽阁之主澹台烈羽赞叹图纸设计之余,又复感异人至诚,尽起轻羽阁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铁精金,亲自闭关执锤,按图纸所载,造出三柄构造繁复的罕世剑器;出关之日,心力交瘁,折损功力逾半,满头乌发竟化霜白,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段故事与耿照所知不同,连魏无音、萧谏纸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飞来的全新版本。过往在众人口中,轻羽阁初始便被妖刀所灭,于圣战几无贡献;澹台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对抗妖刀的正剑,或遗或败,怎么从未有人提起过?

    横疏影不知他心中计较,全副心神似坠入回忆中,悠然道:“那异人说,为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妖刀之事须暂时保密,澹台烈羽于是约束上下,不得泄漏。正剑出关,异人再度莅临朱城山,见剑器果然与图纸所载一般无二,满口子的称赞。阁主设宴款待,准备翌日传帖武林,邀集朱城山,共商抵御妖刀的大计。”

    “众人心想正剑问世,从此不必惧怕妖刀,胸怀顿宽,席上喝得格外尽兴。

    谁知当夜厄运即至,一伙恶徒血洗朱城,抢走三柄正剑,异人也不知所踪。澹台烈羽身受重伤,轻羽阁中十不存一,精锐死伤殆尽,这回不比先时,真个是元气大伤,恐怕“这十年内,再无力于东境争盟。”

    “不久之后,妖刀便降临东海,七派、七玄无一幸免。澹台烈羽着人下山打探消息,都说妖刀奇锐,凡铁不能抵挡,连几柄名剑神兵都不堪一击,在妖刀之前犹如泥却,竟无一合之将。正道寄望轻羽阁能提供几柄剑器一斗,才知朱城山亦遭横祸,虽未明书,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亏。”

    登门求助的使者带来妖刀的图样,那是牺牲无数性命所得的珍贵情报,病榻上的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几夜,眉头越锁越深,最后大叫一声,大口呕出鲜血,死前犹自切齿:“贼子欺我!”

    久久不能瞑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耿照虽猜到那“异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剑被夺,与妖刀现世之间,却不知有何关连。须知铸炼一门,几乎是不可逆的过程,尤其是运用了合金技术的天瑛剑,纵使熔掉重铸,也未必能析出天瑛,遑论淬火、开锋等决定兵刃优劣的工夫,更是非熔炼可得。想熔掉天瑛剑,改铸成妖刀,就算是澹台烈羽亲来也未必办得到;打这主意,不如直接盗取天瑛有戏。

    对失却毕生基业与杰作的老人而言,贼人究竟是如何算计了他?

    “你可知道那三柄剑器,为何要如此繁复的设计,非澹台烈羽亲来不能铸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间,沉默摇头。

    横疏影惨然一笑,雪靥涨起两团不健康的绯红,宛若病容。

    “这乃是一条“藏叶于林”的毒计。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才发现,贼人将三柄天瑛剑拆解重组后,竟把剑变成了刀!”

    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天瑛只有轻羽阁才有,唯有澹台烈羽的精湛技艺,才能将掺了天瑛的铁胎锻打成形;而澹台烈羽急公好义,不可能无端为来路不明的人铸造刀器。偏偏他铸造的兵器寰宇无敌,东海之内无人能挡……

    “他们将妖刀分解,绘制成三柄巧妙的机关剑蓝图。想出这条计策的人不但有恶魔般的心计,对机关制图的涉猎更是到了恶魔般的境地,才能将所需的部件藏于繁复的蓝图之中,瞒过了澹台烈羽的眼睛。”

    阁主恨逝,轻羽阁从此沉寂。——因他们不敢教世人知晓:肆虐东海残杀无数的万恶妖刀,竟是出自昔日正道之首的玄犀轻羽阁!

    耿照汗流浃背,握紧姊姊冰凉的小手,试图给她一点温度,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辈他们所对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能如此弄人心,层层算计?

    “你一定觉得轻羽阁很惨,是不?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他们熬过了妖刀之祸,在满目疮痍的东海武林中活了下来。”

    横疏影说着轻轻打了个寒噤,低声道:“那时,西边儿的央土大战已到了头,韩阀的总帅韩破凡与独孤弋在灞上一会,从此易帜,改奉独孤阀的号令,终结乱世;剩下来的,就是划地分赃的腌?活儿。独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萧谏纸来东海,说是要调查妖刀之祸的真相。,萧老台丞那时可不老,与陶元峥并称“龙蟠凤翥”,功绩彪炳,怎么看都是未来的朝堂首辅。谁知他非是虚应故事、来摆摆官威而已,着实认真地调查了一番,竟被他循线查到蓝图,探得天瑛剑之事。澹台烈羽的后人十分害怕,求他不要泄漏,萧谏纸说“不知者无罪”,轻羽阁被奸人设计,也是受害者,着实安慰了众人一番,才离开东海。”

    然而后来的发展,只能用“急转直下”来形容。

    不出一月,轻羽阁众人尚在整理残破的家园,独孤阀派来一支武装部队,将残存的一门老小两百余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澹台烈羽的长子澹台匡明向领兵的上官处仁严词抗议,上官处仁只淡淡说:“少阁主,我是粗人,读书不多,但“东海有王气,相应在朱城”这两句还是听过的。少阁主执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祸及满门么?”

    澹台匡明豁然领悟,脸色惨白,不敢再说。

    但苦难却远远还没结束。

    过没多久,他们又被军队押着搬迁:才安顿下来,夜里又被明火执仗敲打铜锣、沿门踹开的兵士惊醒,仓皇收拾细软,被押着继续上路……

    这一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间搬了不下十余回,到后来人人身无长物、蓬头垢面,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断有新人加入,虽是不识,但领头之人都姓澹台,大抵是没错的。待进入北关地界,这流民似的大队已膨胀至五六千之谱,多半是老弱妇孺,押送的军队也已超过三万。

    北关严寒,要继续深入,连官军都得配给御寒棉衣,众人终于稍得喘息。其间还遇着皇上殡天,全军缟素,澹台族人连衣裳都穿不暖了,哪来的孝服?后来还是上官处仁命人裁了几千条白布,每人发一条绑在臂上,勉强交差了事。

    上官处仁押着他们走了忒长一段,澹台匡明时时向他抗议争吵,两人相斗多年,脸都不知撕破了几回。一夜,上官处仁唤亲兵叩门,延请少阁主过帐相谈,这套“夜审”的把戏澹台匡明遇过几次,安抚了惊慌的妻子,从容整装而至。

    本以为上官处仁那厢定是刀斧铣亮、杀气腾腾的大阵仗,谁知帅营里真只有他一个,桌上两只海碗、一坛陈酿,几碟咸豆肉干之类的下酒菜。上官处仁拍开泥封,手一摆:“少阁主,坐。”

    “你弄什么玄虚?”

    “找你喝酒而已。”

    初老的将军斟满了两只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只饮将起来。澹台匡明记得这厮明明年纪不算大,这几年却老了很多——旅途艰难,他仅有的家当里已无铜镜,更无揽镜自照的闲心,不然见镜中那个双颊凹陷、两鬓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觉得老。

    担惊受怕这么多年,也有些乏了,澹台匡明索性拉开马札子坐下,端碗便饮。

    多年未沾的酒浆滚过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呛得他剧咳起来,上官处仁低声哼笑,信手又替他斟满。

    两人就着灯各饮各的,一句话也没说。最后还是上官处仁先开了口。

    “平望都里来了旨意,新皇帝让我回京述职。接手的苗将军从方壶口赶来,这几天内便至。”

    澹台匡明是世家出身,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将军。若非高升,便是封赏。这几年,将军也着实辛苦。”

    上官处仁对他露骨的讽刺充耳不闻,闷闷干了一碗,扔几枚咸豆进嘴里,片刻才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让人给你准备两套亲兵家生,你和你夫人委屈点,穿着一块儿上路。你家女娃娃给我女人带着,说是路上捡的,料那姓苗的不敢??簟4耸卤鹕?牛?抑淮?忝且患邑恚?嗔瞬怀伞!

    澹台匡明愣了半天,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带我们进京?”

    上官处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过了三川,我找个偏僻的乡下放你们自由,此后生死富贵,各安天命。”

    “……京里有旨?”

    澹台匡明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独孤家的新朝皇帝会动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只是三年过去、五年过去,要杀早杀了,何必劳师动众的,一路辛苦将他们向北徙?

    “有旨我还敢放你?”

    上官处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顶,连骂几句粗鄙污言,对地狠唾一口,才又垂落肩膀,回复成那副低头喝闷酒的模样。

    “陛下死啦,有风声说新皇帝要陈兵北关,直指异族的老巢,下令让西山备军,北关、东海的兵兵将将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这回进京封个捞什子将军的,便要告老了。”

    澹台匡明还记得独孤弋的死讯传来,那种全军哀嚎、仰天恸哭的惊人景象。

    过往他并不讨厌身为“东海双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独孤弋。那时还没有白马王朝,也没人逼迫他们离乡背井,往苦寒之境绝望地流徙,他还能理智地看待那人,不带悲愤恨意。

    但对上官处仁这帮兵油子来说,那个人或许不仅仅是君父、统帅那么简单。

    澹台匡明亲眼看见士兵们跪地捶胸哀痛欲绝的模样,那些镇日欺压他的族人、面目粗鄙可侩的丑陋畜生,突然间变得有人味起来,好像他们也有血性,也懂得哀悼骨肉至亲一般,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上官处仁“砰!”

    放落酒碗,抬眸也来的神情极端阴沉。一“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样。我话就说到这儿啦,走不走随你。”

    澹台匡明听过独孤容的传闻,人人都说定王贤明,兴学教化、倡导佛法,跟靠拳头打天下的独孤弋不同。“上官将军,多谢你的好意。你若想帮我的忙,就带我进京去。”

    迎着上官处仁的铜铃怒目,他毫无畏惧,凛道:“这里的几千人,全是我的宗族血脉、门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处,将军能抛弃手下数万名弟兄不顾,独自带着妻女逃生么?我想觐见皇上,说明我们这些人都没有反心,愿在王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顺民,请皇上让我们返回故乡。”

    上官处仁瞪了他半天,终于垂落肩头,活像斗败的公鸡,疲惫地挥了挥手,低声道:“随你罢!”

    提声叫道:“来人!送少阁主回去!”

    两名亲兵听出他的火气,奔入帐中一左一右,要将澹台匡明拖出,却被他一晃肩摔飞出去。清瘦颀长的青年汉子掸掸衣袍,拱手道:“多谢将军之酒,在下告辞。”

    大步昂出,再不回头。

    耿照心想:“这故事里的上官处仁,便是后来的冠军将军、五绝庄那上官妙语姑娘的父亲了。他若想帮轻羽阁一门的忙,为何不带少阁主上京?若不想帮忙,又何须冒险私放他们一家?”

    摇头苦笑:“这位上官将军到底是好是坏,我都糊涂啦!”

    横疏影淡然道:“人世间的好坏,哪有这么容易区分?过不久,上官处仁果然回京速职,换了那苗将军来。”

    苗骞本是独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马,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宗初初继位,苗骞便连升了两级,边关守将不敢留难,他要什么便给什么。苗骞补给了冬衣粮草,连澹台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御寒衣物,大队继续开拔,终于进入北关地界。

    独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谁人都能进得,苗骞在前朝是应过举的,知书达礼、言谈风趣,澹台匡明与他甚是相得,趁机提出入京面圣的要求。苗骞笑道:“少阁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关,将异族彻底消灭,眼下正是大好机会。忠义忠义口说无凭,少阁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壮男子,组成一支报国朝圣军,投入北伐,陛下龙心大悦,所求必无不允。”

    “这……”

    一听要打仗,澹台匡明顿生犹豫。

    苗骞又道:“少阁主如入军籍,少阁主夫人等便是军眷,粮米支应,必与眼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遇上好日子。少阁主如若不弃,末将便禀报陛下,请求将这支朝圣军编入末将麾下,离了朝堂公廨,你我仍是兄弟相称,同享功名,岂非一桩美事?”

    澹台匡明经不住他再三劝说,又想让妻女吃饱穿暖,享有军眷的待遇,终于说服同行的澹台族人,连同轻羽阁的门人弟子,共选拔一千五百余人,几乎囊括了队伍中所有的青壮男子。

    朝圣军编成,便在苗骞的率领之下,与所部浩浩荡荡地开拔,赶去与太宗皇帝的北伐军会合。

    “后来呢?”

    耿照知道玄犀轻羽阁终究没能恢复家业,否则何来的白日流影城,忍不住追问。

    “没有后来。”

    横疏影轻声道:“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没有回来过。任凭独孤容的北伐大业进进退退、斩获不多,扫兴而回,将防务一股脑儿扔给镇北将军染苍群,那些投军的男丁仍不见踪影,转眼又过几年。”

    北关的破落村里消息不通,衣食的供应也未如苗骞所说的有所改善,倒是监视的军队一批批调走,约莫前方吃紧,看守妇孺也毋须忒多兵丁,妇人们都以为丈夫在前线与异族作战,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实在熬不住饥寒的,便用身子与军士交易,任他们辱取乐,换些粮食回来喂孩子。

    但苦难似乎未到尽头。翌年异族突然入侵,前线军情紧急,染苍群苦苦支撑,等待北关各地援军集结反攻,连看守妇孺们的军队都收到了急令。澹台匡明的夫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门声惊醒,打开,一瞧,一名小兵抱了个哇哇哭泣的女娃,不由分说推门闯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澹台夫人的女儿便走。

    “你……你做什么!”

    澹台夫人抵死不从,拼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遇上官将军的救命之恩,答应他要保住澹台家的血脉。夫人不让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

    小兵急了,没头没尾说了一气。

    澹台夫人本是名门淑女,见识不同常妇,灵光一闪,突然间明白过来,整个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不?”

    小兵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是听说的。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壶口,乱箭杀了,填满一坑。明儿部队要走啦,不能留人,这儿的……也要杀。”

    澹台夫人俏脸煞白,咬得唇上渗血,忍住不让自己昏厥过去,沉声道:“你带我女儿去哪儿?逃出这里么?”

    小兵面有愧色,摇头道:“北关鬼地方,哪儿都是冰天雪地,离了人群也是死,逃不了的。我带您的女公子去别家,多……多点儿活下来的机会。您是不成的,官长认得夫人。”

    澹台夫人明白了。身为玄犀轻羽阁的嫡苗,她必须万无一失地死去,领兵的将校才得交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儿跟着她,便是死路一条。小兵抱了别家的女儿来替换,不过是为了多那么一丝丝生存的机会。

    她抱着那个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拍背轻哄,泪水不禁滑落面颊。

    “对不起!为了玄犀轻羽阁的苗裔,可不可以,请你陪我一起死?”

    而被小兵抱走的澹台家女儿不过六、七岁,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突然被惊醒,不知母亲为何撇下自己不管,却抱了别家的女孩儿,急得掉泪——“我明白啦。”

    耿照伸出手指,为她抹去颊畔水痕,横疏影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澹台夫人的女儿,便是姊姊。”

    “嗯。”

    横疏影痴痴点头,低声道:“那人把我抱到村后一个破落户里,大婶家里除了被抢走的女儿,还有一名刚出生的男婴,该是她和哪个士兵生的,还没断奶。大婶瞪着我的眼神好凶好狠,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胁她说:“你敢乱来,老子一枪戳死你儿子!”

    大婶才不敢再靠近,抱着婴儿缩在屋角,远远瞪着我。”

    清晨天未大亮,澹台夫人等一干身份“尊贵”的澹台家嫡裔,率先被绑到坑边跪着,军士们手起刀落,用麻绳串了首级贮入盐桶,才将无头尸推入坑中,其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亲捣着嘴嗷嗷痛哭,直到晕厥过去为止。

    小兵将昏死的妇人投入坑里,也把抱着男婴的横疏影丢下去,悄悄在她耳边道:“拱着背用他顶头,多留点空隙,叔叔晚点回来救你。”

    横疏影吓傻了,自己爬下坑去,找了个空位蜷卧着,却把男婴抱在怀里。

    驻地只余几百名士兵,要一个个杀死数千名妇孺也不易,真正动刀砍头的也就是头几个,其他分批用绳子绑了,粽子似的整串拉将过来,从坑缘推下去;那坑足有两人多高,绳子一个拉一个的摔将下去,许多人都摔得手足断折头破骨裂,没能摔晕、又或挣扎想爬起来的,才用弓箭射杀,或以铲击头。

    兵士们找了百多名健壮妇人,诈称放她们一马,谁着帮忙掘土掩埋。弄了一天一夜偌大的尸坑也填不满,改搬石块填塞;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浇上豆油点火,许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烫醒,惨叫不绝于耳,士兵胡乱一通箭,在村中四处点火,折腾半天,才匆匆撤离现场。

    “最惨的是,”

    横疏影迷蒙惨笑:“他们连杀人也不会,东弄一下、西弄一下,没一样管用。这几千名妇孺有的中箭流血,有的手脚断折,有的却被烧得皮开肉绽,哀叫不止,然后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冻毙,也有被豆油浇个正着,生生烧成焦炭白骨的……能将这么多人凌迟致死,就连精心训练的刽子手也办不到。相较之下,我娘算是运气好的了。”

    那画面耿照光想都觉胆寒。这些妇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杀不可?

    “我们什么事也没做,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姓了“澹台”。”

    横疏影咬牙道:“东海历有王气之说,相应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独孤氏派宗室兴建流影城,以镇王气,玄犀轻羽阁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这也就是为什么,独孤容非将我们赶尽杀绝不可。”

    面对瞠目结舌的少年,容颜倾世的绝代丽人淡淡一笑,低道:“姊姊这便同你说啦,我的本名叫澹台疏影。若碧蟾王朝俞在,我今日便是一国之公主!”

第九四折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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