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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叹息,搁下了笔。
这场师徒的重逢很是短促,除了每日的三问,两人甚至没有说过太多的话。
五百年未见的重逢就是这样吗?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但是她内心深处却没有太多的遗憾。
或许是因为在先前,她已经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师徒重逢了吧。
调整思绪之后,她重新开始抄书。
书是随意选的,书上的句子她也没有完整读过,她只是单纯地抄每一个字,
亦或者细到每一个笔画。
写字可以静心。
心静才能修行。
这段日子里,她除了指导三个弟子练剑之外,便是在落灰阁抄书。
她一直静坐窗畔,蹙眉的次数越来越少,眸子里喧嚣沉淀,越渐清静。
写到后来,她也不再抄书,她开始自己写书。
其间有自己的剑道感悟也有这些年来所遇到的人和事,而有些她不愿回想的
事便避而不提。
有时俞小塘会趁着师父不在的时候偷偷跑进来看她写的东西,她发现师父的
笔锋之间已然见不到丝毫剑意的锋芒,吓得她几乎以为师父要弃剑了。
时间就这样简单温和地过着。
她有时会搁着笔发呆,目光望向了很远的地方,像是在想什么事,什么人。
春风越渐和煦,积雪消融,寒意随着春溪碎声而去。
一直到最后一缕春风消逝,天气转而温热。
艳阳高照里,裴语涵恍然发觉,夏日已经来了。
她用镇木压住了纸,走出了昏暗的阁子,光线一下子泛滥地落了下来,她抬
起袖子遮着光,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着。
鹤唳声陡然响起,划过天穹,在青云之上留下红色的孤影。
裴语涵抬起头,望着盛大天光下,那离去的红鹤,它飞过寂静的山岚和醒来
的人间,它远远飞去,云深不知处。
她没有怪师父的不辞而别,甚至想着,是不是自己天天去提问,把师父给问
烦了。
接着她像往常一样跪伏了下来,对着师父恭敬行礼。
然后她平静起身,向着寒宫外的青山秀林中走去。
山间四时的风景她已经看过了百年,但是怎么看似乎都不会厌倦。
光影寂寞的密林外,池水清澈见底,洒落的光斑模煳地漾开,水纹间粼粼闪
耀着碎银色。
裴语涵缓缓踱步,临波而立。
触目所及之景都是回忆。
百年风停雨落,如今景色妩媚,青山依旧。
心中难免慨叹。
这天傍晚,俞小塘推开窗,忽然望见了西边的天空上挂着一道极美的烟霞。
她又发现,那绮丽的烟霞像是会分娩一般越来越多,一道道地铺陈在天上,
如七彩绒羽的孔雀在夕色中璨然开屏。
她下意识地推门而出,循着烟霞的方向仰头跑去。
她停在了一处山崖之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画面,竟是痴了。最新222点0?
烟霞之下,青山之上,流云如缕。
一个衣裙如雪的女子立在暮色里轻柔挥动着手臂,如握着一支无形的笔。
整个天穹便是她的画纸。
绛红色的霞光里,落日漾着流火的光色,连绵的山岚都成了漆黑的剪影,女
子清丽的背影同被拉得很长很长。
俞小塘就站在她的背影里,痴痴地望着白裙飘飘的女子。
漫天的霞火都是她信手拈来的风景,轻轻挥袖间便是霞光万丈。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一道道霞光都是剑意。
原来师父无时无刻不在修剑。
原来世间竟有这么美的剑意……那些剑意铺满了她的视野,她再也望不见其
他东西。
看着看着,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她忽然对着裴语涵的身影跪了下去,哽咽地喊了一声:「师父。」
裴语涵转过身,对着她温柔地笑了笑。
她身后是肆意汪洋的烟霞,其下更是千千万万的人间烟火,而这回身一笑却
不在烟火之间。
她一身白裙,沐浴霞光,却没有一道霞光沾染上她的白衣。
那一刻俞小塘有一种错觉,彷佛站在青山上的已不是自己的师父,而是一个
路过人间的仙子,涤去了尘埃亿万,随时都要御剑乘风飞去。
等俞小塘回过神来的时候,裴语涵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将少女扶了起来。
「师父……」
俞小塘回过神,由衷道:「师父的剑真美。」
裴语涵温柔地笑了笑,她拉起俞小塘的手,朝着寒宫走去。
俞小塘仰头看着她的脸,微笑道:「师父,我好久没看到你这么开心了。」
裴语涵笑了笑,「谢谢小塘。」
俞小塘忽然低下了头,道:「师父,对不起。」
「怎么了?」
「其实平时的时候,我经常来偷看师父写的字。」
「我知道的。」
裴语涵始终带着微笑,「这些事情本就早晚要告诉你们的。」
俞小塘低着头,扯着裙角:「那小师弟……」
裴语涵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都过去了。」
俞小塘也仰起头笑了起来:「师父,我想一直陪着你。」
裴语涵点头道:「好呀。」
俞小塘更开心了,她蹦蹦跳跳地雀跃起身子,张开双臂,像是要抱拥住漫天
彩霞。
霞光落在她粉嫩的脸颊上,她如披彩衣,她背对着裴语涵,高兴地看着暮色
笼罩的寒宫玉宇,自语道:「这里是我们的家啊……」…………转眼间人间便已
春去冬来。
俞小塘再次披上了厚厚的貂裘,裹得像是一只胖乎乎的松鼠,煞是可爱。
雪已经下了好几场了,走路时候尽是沙沙的踩雪声。
金秋时节埋下的桂花酿也熟了。
她像着去年一般取来与钟华对饮着,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心想着又一年
落雪时节了。
隆冬已至,一年就要这样过去了。
裴语涵也披着红色的裘袍,站在雪地里,眉目愈发沉静。
而浮屿高悬云海之上,不知人间严寒冷暖。
苏铃殊教完了一日的课业,收好了书本与戒尺,朝着圣女宫走去。
如今叶临渊与夏浅斟封剑神王宫数月,不知在做什么。
总之偌大的圣女宫便是她一个人的了。
陆雨柔与赵溪晴也渐渐习惯了如今的修行,今天课业完成之后她们追了出去
,一人挽着苏铃殊的一只胳膊,一口一个苏姐姐地叫着,央求她带着她们去人间
看雪。
这位不比她们大多少的紫发少女莞尔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回到圣女宫之后,她发呆了许久,最后留下了一封信。
接着她带着两位女弟子前往浮屿的渡口,两个少女皆一脸雀跃,一声声苏姐
姐喊得更为亲昵。
那一日,云海分浪,一叶小舟载着三个少女向着人间驶去。
为首的少女容颜秀美,紫发飘飘。
若从人间仰望,便是仙子御舟过凡尘。
……北府间,陆嘉静的修行到了紧要关头,陪着林玄言的时间越来越少,季
婵溪便经常去林玄言那边坐坐。
起初林玄言看到她便有些胆战心惊,接着他发现少女好像没什么歹意,虽然
还是喜欢捉弄自己。
某一天,季婵溪一如既往地推开门,坐在林玄言的床边。
林玄言装睡着。
季婵溪不管他真睡假睡,本着一力降十会的想法捏他的脸揪他的耳朵。
林玄言被迫睁开了眼。
「季大小姐有何贵干?」
季婵溪澹澹道:「我想找你聊聊天。」
林玄言问:「你是遇到修行的瓶颈了?」
季婵溪摇摇头。
林玄言又问:「那是陆姐姐近期闭关了,你闲的无聊?」
季婵溪道:「不是,我就是想和你聊聊。」
林玄言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便道:「那好。」
季婵溪屈着双腿托着香腮靠在墙上,她侧过头望向林玄言,道:「你给我讲
讲故事吧。」
林玄言觉得一阵头疼:「为什么不是你给我讲?」
季婵溪道:「如果你要听的话我也可以给你讲。」
林玄言微愣,他看着面容平静的少女,忽然觉得今天的季婵溪自己好像不认
识。
季婵溪问:「你要听吗?」
林玄言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季婵溪微微仰起头,陷入了回忆。
「小时候,我是在青楼里出生和长大的,我娘亲是青楼里的头牌,每天要去
陪许许多多的客人,与我在一起的日子很少,我是一个叫小翠的姑娘带大的,那
时候青楼的姐姐们总喜欢把我打扮成男孩子捉弄我,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以为
世界就是这样的。只是很多夜晚,我总是能感觉娘亲的身子在轻轻地抽动着,然
后我就抱住她,说娘亲不哭……然后这样的日子就过了好几年,一直到我七岁。
一开始我总是问我父亲是谁,我娘总是不告诉我,后来有一天,小翠偷偷给我讲
了,我娘知道以后就狠狠掌了小翠的嘴,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问过那些……」
「然后我七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季婵溪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那一日很多人冲进青楼说要见我,我娘和许多人在外面拦着,最后实在拦
不住了,便让我从后门熘了出去,女扮男装送去一个学塾里随着先生读书。七岁
那年,我开始读书了。当时我一直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原
来轩辕王朝每隔几年都会评一个美人芳华榜,而那一年,年仅七岁的我上榜了,
代替了当时的一位仙门贵女成了美人榜第四的人。那贵女的许多追随者很不服气
,觉得一个七岁的少女凭什么可以称得上美人,便都来青楼闹事。那件事之后,
我便很少回去青楼,即使是回去,也是偷偷摸摸的。」
林玄言看着季婵溪,忽然发现几个月过去了,她的头发又渐渐长了,如今已
经披到了肩上。
侧面望过去,这个如黑白墨笔绘成少女痴痴地望着前方,喃喃地诉说着自己
的记忆。
林玄言不知道她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只是她如今看上去确实极美,黑白
分明,容颜上挑不出任何瑕疵,清冷而古意。
「后来呢?」
林玄言接了句话,示意自己在听。
季婵溪缓缓道:「后来没过多久,我娘病死了,我是在我娘病入膏肓的时候
才知道她生病了,我娘临死的时候,将那张封存着失昼城二当家魂魄的纸给了我
,要我一定要好好收着。再后来,季易天找到了我,他说他是我爹,带我去了阴
阳阁,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来闹事说要找我,而天下人都猜测我是她的私生女
,他也没有公开否认过,那以后是一个比我大四五岁的少年带着我,他说他是我
哥哥,叫季昔年。此后的日子风平浪静,有许多人看了我一面就喜欢上了我,其
中也包括那个叫萧忘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本来我想着,在那次试道大会结束,我顺利夺魁后,我就去一边云游天下
,一边帮南卿姐姐寻找她的后世。」
「我娘亲也很漂亮,但是我不希望像她那样过一辈子,所以我示弱了十年,
装不会修行之人装了十年,我觉得这样一鸣惊人会很帅,很成为一个传奇的名字
,可以让那些曾经堵在我们家门口要我娘亲交出我的人彻底闭嘴。」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的。」
季婵溪声音越来越轻。
林玄言默默地听完,忽然问:「那你次见到我呢?林间小溪的那一次。」
季婵溪道:「那时候我觉得,我们可能是同类人。」
林玄言补充道:「同类但不同道。」
季婵溪点点头:「后来你赢了次的时候,我便知道我最后要面对你的。」
林玄言笑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能那么厉害。」
季婵溪冷笑道:「所以你白活了这么多年。」
林玄言道:「其实那一日即使我不让你那一剑,我也未必可以赢你。」
季婵溪不置可否,忽然问:「你生我气吗?」
林玄言微愣,「因为你说我白活这么多年?」
季婵溪翻了个白眼,「我是说陆嘉静的事。我当着你的面这么对她,你生气
吗?」
林玄言笑道:「我气死了,我恨不得现在就钻出来把你打一顿。」
季婵溪笑了笑,忽然隔空弹指狠狠敲了敲他的额头:「我的故事讲完了,轮
到你了。」
林玄言额头一点通红,痛得龇牙咧嘴,「你今天来总不是只想听我讲讲故事
的吧?」
季婵溪渐渐收敛了笑意,她迟疑了一会,喃喃道:「今天是我娘亲的祭日。」
林玄言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季婵溪继续道:「再过三天是我父亲的祭日。」
林玄言回想起那个雪夜,他自然不觉得自己不应该杀季易天,但他仍然对少
女诚恳地说了声:「对不起。」
黑裙的少女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在北府那一战的时候就算清了,我不怪你
的。」
她忽然举起了手,手指环起,作握杯状,然后转动手腕,作倾杯状,在身前
缓缓划了一个圈。
若洒酒祭先人。
林玄言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与她似乎从未相识。
杯酒似是倾尽,季婵溪收回了手,停在胸前,她望向林玄言,微笑道:「轮
到你讲故事了。」
林玄言稍一沉吟,然后摇了摇头。
季婵溪再次作弹指状。
林玄言忙解释道:「我的故事比较长,可能需要讲很久。」
季婵溪道:「没关系,我们现在在北府最不缺时间。」
林玄言看着她,忽然道:「季大小姐,其实我还是觉得你现在长发的样子比
较好看。」
季婵溪扯了扯嘴角,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话若是让陆宫主听见了……」
林玄言连连求饶。
季婵溪笑了笑,忽然从袖中取出了一条白色的布带,然后双手环到脑后,将
秀发拢起,用那布条打了一个雪白的蝴蝶结。
然后她看了一眼林玄言一眼:「怎么还不讲?」
林玄言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想起,那布带是当日那截衣袖,那日冰桥之上
,她不肯松手,于是他干脆割下了自己的衣袖。
那截衣袖她当时狠狠攥在手里,或是卧薪尝胆,或只是不忍丢弃,总之她一
直将这截衣袖留在了身上,如今更是系在了发间。
林玄言忽然展颜一笑,缓缓说出了那个烂大街的开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
一把剑,剑里住着一个少年……」
北府难知岁月。
小屋之外,灯火昏沉,烛影摇曳。
小屋之内,男女交谈声偶尔响起,似窃窃私语,如是而已。
(啊,又是温馨甜美幸福的一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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