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全集[1/2页]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58小说]https://m.wuba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夕阳镶出西天的一抹绛红,漫天匝地的斜阳将渐翳的金光涂染在叠翠的青山上,似是披起了一衣红衾。
一道瀑布由峰顶倾泄而下,峻崖峭壁间突石若剑,令水瀑分跌而坠,击撞处轰然有声、气势迫人。山腰处是阔达数丈方圆的平地。瀑布落至山腰时聚水成潭,潭底有伏流泄水,常年不满不涸,倒映着满山郁荫,澄碧如镜。
潭边有一方大石,却架着一围泥炉。袅袅炉烟被轻风吹成一道软弧,与垂于岸边的树枝勾手;茶香若有若无,飘溢于水汽淡雾间。
一个老道人盘膝于石旁,一柄拂尘横放在膝上。他须发皆白,怕已有七八十岁了,垂目打坐,不发一语。
微风撼树,似欲将夕照下满树流红曳落于光润起伏的水面上。隽秀奇峰,衬以漱玉清流,宛若仙境。
此山名为伏藏,位于塞北之外冬归城西二十余里。
那冬归城原是一小集,人口不过数百。然而却得天独厚,依山傍水,加上地处中原与外疆的接壤,塞外游牧的各族每到严冬腊寒之际,便来此地休养交易,冬归之名亦由此而来。
久而久之,此处渐成规模,后经有志之士引水为渠,筑土为墙,终修建起这座塞外的冬归大城。而此城亦成为历代兵家的必争之地。
现任冬归城主卓孚豪爽不羁,破格起用优秀人才,加上冬归城本就是各族人口往来频繁之地,国力日渐盛隆,深为中原汉室所忌。
两年前朝廷借口冬归城未能及时上纳贡品,派出大将军明宗越引兵来征。几年战祸下来,冬归城已是元气大伤。幸好冬归城主卓孚平日爱民如子,将士各各用命,百姓也拼死抗击外侵,加上身为冬归城守、号称冬归第一剑客的许漠洋领兵有方,更借了冬归城的坚固城防,才勉强支撑到现在。然而冬归城久攻不下,中原汉室大伤尊严,不断派兵增援,城破已是迟早之事。
此时正是早春三月,斜阳欲沉、牧童晚归之时。夕照映射下,但见明媚远山中,天空纯净得不染一尘。花香弥漫,雀鸟啼唱,蜿蜒而去的河溪边上,奇花异树夹溪傲立。虽是值此塞外苦寒之地,却也别有一番江南水乡的胜景。
宁谧山谷中,变故突生,一阵急促的蹄音踏碎了伏藏山的幽静。一匹快骑从冬归城直奔伏藏山而来,晚归的林鸟纷纷惊飞。那马儿浑身是血,口喷粗气,马上乘客半身伏于鞍上,面目根本看不清楚,惟见掌中持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剑身已被血水染红。
刚刚到了山脚下,那马忽然前蹄一软,将马背上仗剑的骑士掀落在地。那骑士用一个灵巧的侧扑化去撞向地面的惯力,直起身时却触发了腰腹的伤口。一个趔趄,以手中长剑支地才勉强撑住身体。他看看倒在地上的爱马,早已是口吐白沫,命在旦夕,不由心神一散,长长叹了口气,仰天躺在地上,就似虚脱般再也不想起身了。
那人就像是刚从血水中泡出来的,已分不清身上的斑斑血迹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适才长达三个时辰的激战不但让他失去了亲人、朋友,甚至还有国家。幸好他凭借过人的武功拼死杀出重围,暂且摆脱了追兵,逃到这伏藏山下。然而他的体力已完全透支,虽然心底念着他拼死要来见的那人,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在丧命前赶到山顶。
他身上大大小小共有十余处伤,最触目惊心的无疑是额上那一道剑伤,已经结疤的伤口就像一道暗红的符咒。如果江湖上人称“炙雷剑”齐追城的那一剑再深半寸,他必将头破额裂,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然而这还不是他最重的伤势。最重的是胁间被“穿金掌”季全山扫中的一掌。在乱军群战中为了躲开几支重兵器的袭击,他几乎是用身体去撞向季全山全力施出的一掌。
致命的却是插在小腹上的那枚毒镖。已完全麻木的伤口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流出的全是散发着腥臭的紫黑的脓血。发镖者有一个江湖人闻之心寒的名字——毒来无恙!
他强撑着望向来路,远方的冬归城已成一片火海,映得天空如血般的殷红。“许漠洋,你不能这样倒下,你的爱妻幼子都命丧敌手,一定要报仇啊!”
此人正是冬归城第一剑客许漠洋,他身材高瘦,虽已是浑身浴血,一双眼却依然如晨星般明亮,胸腹更是挺得笔直。他喃喃自语,强压丧妻失子之痛,努力振作精神,深吸几口气,盘膝调息一阵,这才奋力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却亦坚定不移地向山顶行去。
迂回的山路愈行愈险,两边危岩高耸,树荫盈峰,拂过的山风在空谷中犹若铁马铿锵。
许漠洋越行越高,古朴的石阶青苔丛生。踏上石阶的最后一级,前方蓦然便是一方山腰间的平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汪清潭,一方大石,大石边正坐着一个老道人。瀑声隆隆灌入耳中,更衬得老道面容肃静。
“大师!”许漠洋来到老道面前,一跤拜倒,嘶声叫道,“冬归城已被明将军大兵攻破,卓城主当场战死,城主夫人悬梁自缢,卓公子领十八亲随投降,却被悬头城门,此时明将军正在屠城,过不多时恐怕就来此处了……”许漠洋虽对冬归城被破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想到敌人斩尽杀绝的狠毒与痛失战友的悲壮,以他素来的坚韧沉毅,也忍不住泪水盈眶,直欲失声大哭。
那道人却对许漠洋的嘶吼浑若不闻,仍是垂目打坐。
山脚下隐隐传来战马的嘶鸣,许漠洋急得大叫:“大师,明将军追兵已至,请教弟子何去何从……”
他之所以强拼着一口真气不泄,来到这伏藏山,只为了当初与老道立下了城破之时于此地相见之约,可如今好容易来到此地,却仍是不明老道是何用意。
那老道依然闭目如故,手中拂尘轻动,在身边一个蒲团上轻轻一拂,蒲团应手撞到许漠洋身上。许漠洋但觉一股暖洋洋的劲力传来,身心忽觉平和起来。他暗叹一口气,当此大兵压境之时,重伤在身的他已没有退路,也已不抱突围之念。看着老道的镇定自若,许漠洋索性盘膝坐上蒲团,抛开杂念专心运功,惟求追兵赶来时能再多杀几个敌人。起初尚是百念丛生,渐终觉清风拂体,胸怀缓舒,只听得水声潺潺,鸟鸣啾啾,几乎忘却了刚才的浴血拼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道上传来脚步声。忽听一人狂笑道:“姓许的,你命可真长,还是让我亲自送你上路吧。”许漠洋睁开眼睛,只见发话那人面相瘦硬如铁,极是凶恶,声音铿锵如金石乱击,正是一剑划中自己面门的“炙雷剑”齐追城。他忍不住要跃起身来动手,老道仍未睁眼,却仿佛预知了许漠洋的心情,拂尘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齐追城身后传来,“齐兄你也太厚道了,对一个将死之人也说这许多废话。”
“穿金掌”季全山双目深陷,鼻如鹰钩,乃是突厥数十年来第一高手,为人嗜杀,爱将活人用掌生生击毙练功。塞外人谈起飞鹰堡的堡主“穿金掌”季全山,无不噤若寒蝉。
一队士兵手执长矛盾牌,依次上山,团团围在许漠洋与那老道四周。士兵所站方位各守要点,举止整肃:正是明将军帐下亲兵搏虎团。
一个手提禅杖的胖大头陀笑嘻嘻地立在一边:“阿弥托佛,贫僧千难,刚才未能与许施主过招,如今特来为冬归城第一剑客超度。”
这个千难乃是少林叛徒,虽是一脸嘻笑,却是无恶不作,专爱奸淫幼女。偏偏此人武功极高,数次令围剿他的武林中人无功而返,最后少林派出法监院院主风随大师追杀千难,千难闻得风声,知道难以匹敌,于是便投入当朝权臣明将军府下,如今有了靠山,更是肆无忌惮。
许漠洋缓缓抬起头来,却没向这三人多看一眼,他的眼睛只盯住了一个人。那是个看起来很文弱的人,就似一个书生,总是垂头看自己的手,一副很腼腆、很害羞的样子。
书生的那双手晶莹如雪,就若大家闺秀的纤纤玉手般柔软修长。可是许漠阳却清楚地知道,这双漂亮得邪气的手正是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双手,这双手上发的不仅仅是疾若闪电的暗器,还有杀人不见血、伤人于无形的毒。
这个人,就是被江湖上称为“将军的毒”、位列明将军府中三大名士之三的“毒来无恙”!
“想不到在塞外也有这般风景绝佳的去处!”毒来无恙游目四周,漠然的目光扫过许漠洋,最后带着十二分的认真落在老道身上,似是若有所思,轻轻开口,“不知这位大师怎么称呼?”他的语音细声细气、彬彬有礼。
那个老道仍是不发一言,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睁开,好像周围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然而毒来无恙却忽然感觉到,原来齐追城、季全山和千难一上山就准备搏杀许漠洋的杀气,竟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老道稳如磐石的气度所震慑,瓦解殆尽!
此人是谁?竟然能在无形中将三大高手的气势消尽,而且不露一丝痕迹!毒来无恙心下暗惊,却仍毫不动容,心平气和地发话:“请问大师,这个许漠洋伤了我们许多兄弟,我可以带他走吗?”许漠洋怒哼一声:“冬归勇士只是为保卫自己的国家妻子,哪似明将军这般暴虐成性,残杀无辜?何况你们伤我许多族人,这笔账又怎么算?”
“住嘴,明将军替天行道,尔等蛮夷之徒不知天命,负隅顽抗,罪无可赦,死的人都是咎由自取……”许漠洋断喝道:“冬归城一向与世无争,只因为朝廷所忌,便平白惹来这场大祸。亏你还有脸说是替天行道,真是不知羞耻!”
“许兄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么?”毒来无恙哈哈大笑数声,面容一冷,“将军一向爱才,许兄若肯磕足十个响头,发誓投靠将军府效力,我或能为你说上两句好话。”
“呸!”许漠洋脸色铁青,持剑在手,“许漠洋就算技不如人,却也知道什么叫视死如归。想抓我就上来动手吧,最多也只让你们带走我的尸身!”那个老道仍是不开口不睁眼,脸上却似有一丝若有若无、悲天悯人的神态。
毒来无恙朝着老道轻轻一笑:“许漠洋乃明将军亲自点名要抓的人,大师若要执意维护此人,在下毒来无恙为明将军府中客卿首座,说不得只好得罪大师了。”那老道依然置若罔闻,连眼皮也未曾动一下。
见那老道听到自己的名头仍是不动声色,毒来无恙心中恚怒,若不是见其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早已是暗器与毒手齐发:“大师不理不睬,可是有把握敌得住将军府四大高手?”毒来无恙说到此处,心中忽然微微一惊,自己像这般自问自答,已在气势上弱了几分,这是他出道以来对敌时从未有过的情形。
要知毒来无恙鬼神莫测的暗器功夫已直追“暗器王”林青,再加上防不胜防的一身毒功,对手往往连他的形貌也未看清就中了暗器与绝毒,何曾有人能如这老道般从容面对他这样的敌手。可偏偏那老道看似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却是半分破绽也无。毒来无恙枉自扣了满把暗器,却仍是不敢轻易出手。他心神电转,想遍武林中此种形貌的出家人,却仍是理不出半分头绪,心烦意躁下正要出手一试,却猛悟到此时自己尚未出手便已惊疑不定、阵脚大乱,对方若在此时蓦然发难,只怕自己难以躲开。一念至此不由倒退一步。
齐追城、季全山和千难头陀武功见识均不及毒来无恙,一上山顶来便站定四周,围住许漠洋和那老道,伺机出手,不料心中却一点也提不起动手的念头。此时见毒来无恙莫名其妙地退了一步,心中也是一惊,也不由跟着退开一步。
这时,周围的士兵忽然骚动起来,让出一条通道。许漠洋的目光本来一直盯在毒来无恙脸上,见其先是惊容乍现,然后退开一步,现在忽又满面喜色眼望山道来处,也不禁抬眼往山道看去。
伏藏山结构甚为奇特,若是依上山石阶的去势看,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此处山腰间竟有如此开阔的一片平地,便如将绵延的山势硬生生地隔断。从许漠洋的方向望去,只见来人有若从断崖边缓缓升起。先见到的是一头散披着的乌黑头发,发质奇特,在夕阳下熠熠生光,仿佛那不是头发,而是一匹绣着金边的绸缎;随即便看到一副十分宽阔的额头,大开大阖、气势十足,肤色更是黄中透红,红中有白,白中又似带着一抹晶莹的光彩;最后看到一对光华隐现、神采大异常人的双眸!许漠洋心中蓦然一震,已知道来人是谁了。
与此同时,那老道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睁开,也未见他口唇有何动作,在场众人却都分明在耳边听到一句纯正平实却又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的声音:“明宗越!”
就像与老道那声音呼应一般,明将军才刚刚踏上最后一级石阶,目光同时迎上老道的目光,耳际便听到了十余年来除了当今天子外,第一个直呼自己名字的声音。
忽然听到这个众人从不敢叫出口的名字,士兵们纷纷大喝,但那老道的声音仍在山谷中回荡着,厚重沉实,凝而不散,仿似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老道仍是保持着坐姿,巍然不动,双目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明将军。许漠洋亦是狠狠盯着这个害自己国破家亡的仇敌。但见他身形十分雄伟,一身纯青战袍上没有一丝褶皱,肩宽膊厚,腰细腿长,行动间气势天成,神态间却又是闲适自得。
明将军的目光与老道对视片刻,看似漫不经心地扫向许漠洋。许漠洋直感到一种犹若实质般的针刺,忍不住要移开目光,但他含着一腔怒火,绝不肯在对视中认输,仍是死死盯住对方,却又觉得目光已被对方吸住,想移开也力有未逮。
突然,老道拂尘轻轻扫过,隔断了许漠洋与将军对视的目光,淡淡道:“恭喜宗越贤侄已练成化魂大法,以目杀人虽然邪气,却也少了血光之祸。”明将军哈哈大笑,声音仿似骄横却又让人觉得柔和平淡:“化魂大法乃是本门的微学末技,巧拙师叔精研本门武学数十年,想来更是擅于此道了。”
除了明将军与那老道,在场众人均是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个起初静若老树,一开口却声势惊人的老道名号巧拙,还是明将军的师叔。明将军在朝中的崛起犹若横空出世,从无人知道他的来历,此刻竟在塞外冬归城郊的伏藏山上突然冒出一个师叔来,一时各人俱是心头大震,满腹疑惑。
许漠洋更是心惊不已。巧拙大师七年前来此冬归城外伏藏山中隐居,不理诸事,却是对自己青睐有加,更曾从侧面指点过自己武功,虽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
巧拙大师胸中包罗万象,三教九流无所不涉,尤其对天文术理甚有心得,也传了许漠洋不少。但对自己的来历却讳莫如深,许漠洋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竟是明将军的师叔。
巧拙朝着明将军微微一笑:“宗越你自小天分绝佳,见你此刻神态间的矛盾抵牾,化魂大法顾盼间随意而出,流转神功只怕已练至气灭之境,何必还要去一睹天命宝典?”
巧拙这番话听得众人似懂非懂,明将军却是心中暗惊。他浸淫半生的武学名为流转神功,其窍要便在“矛盾”二字上。而他前日方练成名曰“气灭”的第七重流转神功,此刻却被巧拙一语道破,心中大是不忿。更何况,其言语间还提到了本门的另一项神功绝学——《天命宝典》。
巧拙续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本门无数前辈冥思苦想、专注一生也未必能练成一项神功,你还是专心于流转神功与你的仕途吧。不过就算你在朝中呼风唤雨、风光无限,流转神功却可能一辈子也不能上窥天道……”
明将军不由暗怒。他七重流转神功初成,正是志得意满之际,本想亲自上山来杀了许漠洋向众将士立威,何曾想在此处会碰上这个本门的对头。江湖上讲究尊师重礼,偏偏巧拙处处以长辈自居,令他这个大将军也不得不隐忍锋芒。
可他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喜怒:“本门两大绝学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问世数百年,却从未有人练成九重的流转神功,也从未有人能洞悉天命宝典的天机神算。我以为既然单修不果,何不将二者合而为一参详,若能有所突破,也可让本门神功流芳于世。”
巧拙毫不示弱:“掌门师兄早看出你不是修心养性之士,这才将你逐出门墙……”明将军截断巧拙的话:“我之所以离开师门另有隐情,师叔自是不明其中关窍。”巧拙凛然一笑:“师兄已驾鹤而去,便由你胡说吧!总之我昊空门中再没有你这种败类,《天命宝典》也绝不会落入你手。”明将军目光闪烁,仰天长笑起来:“也罢,你既然不认我是昊空门人,又何必处处以师叔自居?更何况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以助天道、伐叛党、统江山为己任,你精修《天命宝典》三十余年,还看不出天下大势自当分久必合么?”明将军的声音七分威严三分平和,虽是强词夺理,却也自有一股教人闻之颔首的气度。巧拙本非擅长舌辩之士,加之对此时的形势早有决断,当下冷哼一声,复又沉默不语。
突然,许漠洋站起身来对着明将军戟指大喝:“就算大师把《天命宝典》交于你手,你懂得天命之数又有何用?最多不过给自己的为非作歹加上一个替天行道的幌子。”明将军的眼神冷然掠过许漠洋:“《天命宝典》最擅算人气运,许漠洋你不妨让巧拙帮你算算,你还有几个时辰的命在。”
巧拙听到明将军直呼己名,知道他已决意不认自己这个师叔,淡然一笑:“贫道早已算准许大侠今日是有惊无险。”明将军眼中精光暴涨:“看来你是真不顾我们的约定了。”巧拙道:“九年前掌门师兄忽然暴毙,你独自闯入灵堂,妄想盗得《天命宝典》,我武功虽不及你,却也依然用九曜阵法困住了你……”
“我只是去拜祭师父,你硬诬我欲盗《天命宝典》!”明将军喝住巧拙的话头,略一沉吟,似是不屑过多解释般耸耸肩头,“再说《天命宝典》中的武学无非是一些惑人的小伎俩。你虽能借九曜阵法困我一时,武功却远不及我。那时我们约定只要你终身不用武功,我便不再为难你……”巧拙傲然一笑:“我用了九年时间来破解你的流转神功,若不是有了十足把握,我怎会轻易毁诺。”
将军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你有把握敌得过我?”心中却想自己果是没有料错,看来《天命宝典》远非一般的易学术理那么简单,怕是真有神奇的武学记载。
巧拙洞悉天机般轻轻一笑:“宗越贤侄你大可放心,十年前你就被尊为天下第一高手,此刻已练成七重流转神功,更算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仅以武功而论,天下绝无敌手。”
听到巧拙亦对自己的武功如此推崇,明将军不禁有些意外。流转神功越练越难,他天分极高,用了十二年的时间练到了五重流转神功,到第六重却花了六年,第七重更是用了九年时间才于日前有了小成,而巧拙竟然对此一眼看破。明将军更是认定《天命宝典》中尚有自己不知的奇功异术。他心中思索,随口问道:“那你凭何认定可以破我的流转神功?”
巧拙轻叹:“不是我破,自有人破。”明将军眼中精光一闪:“谁?”巧拙仰首望天:“你可知四月初七是什么日子吗?”
听到巧拙的答非所问,明将军不禁一呆。这个师叔虽看起来疯疯癫癫,却时常有明慧之举,精研易理极品《天命宝典》后更是每一句皆蕴有玄意。当下掐指细算:“还有二十二天就是四月初七,清明刚过,那会是什么日子?”
巧拙似笑非笑,却是一字一句,声震旷野,便若有一口大钟在每个人的耳边敲击:“宗越你生于六月十八寅时卯刻。井渫不食,水火相息,潜龙勿用,阳气深藏;而四月初七刚中而应,柔得中济,龙威于天,渡远而行。这一天便是你这一生中最为不利的时刻。”众人面面相觑,巧拙前面的话不明所以,但最后一句却是谁都听明白了。
“住口。”毒来无恙忍不住大喝一声,有明将军在旁,他再无顾忌,就想出手。明将军却抬手止住了他,肃容盯住巧拙:“你的意思是,再过二十二天我便会有难么?”
“只可惜你防无可防!”巧拙成竹在胸般微微一笑,语气间却无比坚定,“六年前四月初七的那一天,一切便已命中注定了。”
巧拙的话如同滔天巨浪,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谁也不知六年前的四月初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巧拙说得如此肯定,一点不似虚言恫吓,一种玄妙之极的感觉悄然弥漫于诸人的心底。
明将军沉思、大笑:“既然避无可避,知之无益。你也不必多言,试图乱我心智。命由天定,你还是多考虑一下今日你能否脱出这一劫。”
巧拙轻声道:“今日要脱劫的人不是我。”明将军的锐目如针般快速扫了许漠洋一眼,重又落回巧拙的脸上,沉吟道:“此人武功、心智均属平平,你却为了他不惜毁诺与我一战,到底何故?”
“其中玄机谁又说得清呢?”巧拙轻轻一叹,出言惊人,“若以百招为限,你可敢与我为此人赌一局么?”明将军略作思忖,大笑:“那要看赌的是胜负还是生死?”巧拙再叹,眼视远山,语气萧索:“你若到了贫道这把年纪,便知道胜负与生死之间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明将军长吸一口气,挥手让手下散开包围,退开半步:“我敬你是长辈,给你时间留下遗言吧。”
巧拙微微一笑,低下头深深地注视着手中的拂尘,那柄拂尘在他的注视下突然尘丝根根直立而起,像有了什么灵性般搭住了许漠洋的手,将许漠洋拉到自己身旁。
许漠洋此时身上已中绝毒,更是身处重兵环围之下,几已入必死之局。但他天性豪勇、不畏生死,适才又听着将军和巧拙的对答,品味这两大高手隐含机锋的言辞,不由自主地有些迷失,更是全然忘了自己身处的危局。忽听二人提及自己,巧拙更是为了自己宁可公然搦战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心头又是感激、又是不解。
此刻巧拙大师忽然将他拉到身前,他只觉得一股澎湃的劲力从拂尘上汹涌而来,知道事有蹊跷,不敢运功相抗,抬头望来,却见巧拙大师正目光炯炯盯向自己,眼睛就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清水,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驰或张……许漠洋根本料想不到这一眼会看出天翻地覆的变化!
许漠洋根本料想不到这一眼会看出天翻地覆的变化!
巧拙大师的拂尘柄搭在许漠洋掌中虎口上,尘丝分刺他五指,几股强劲而怪异的内力透少商、商阳、少冲、少泽、关冲、中冲六穴而入,循着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厥阴包经与手少阴心经逆行而上,经合谷、太渊、列缺、神门、阳溪、曲池、少海、肩隅等诸穴,分集于迎香、听宫、丝空竹,终汇聚于眉心,沿任脉下行至气海丹田,再倒冲督脉,最后直灌入灵台百会中……
“轰!”许漠洋只觉得脑中一声炸响,一刹那间神志全然不清。只觉得巧拙的双眼中就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一种荒诞的想象中,千百种怪异不明的景象在脑海中急速划过……
他是一个婴孩,被狠心的父母弃于荒野之中,一头饿狼在身边逡巡,正待扑来噬咬之时,一老者蓦然跃出,将饿狼一掌击毙……
昏黄油灯下,那个老者咳嗽不止,挣扎着坐起来轻抚他的头,像是预知了义父不久于人世,他止不住放声大哭:“爹爹。”……
一个女子幽怨地看着他,他知道她明天将远嫁他方,而他也知道她爱的人是自己……
他心丧若死,一步步踏入一座雄奇的大山,然后走进一间道观,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道身边虔诚地跪下……
青灯玉案前,他是一个头上扎着道髻的年轻道士,正在苦读一本扉页泛黄的书册,书册上书四个篆字——《天命宝典》……
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静静看着他,他知道那是已染绝症、病危在床的掌门师兄忘念大师:“宗越这孩子身世迷离,悟性奇高,日后必成为江湖上翻云覆雨的一代枭雄,是福是祸已非我等所能臆度。他虽已非我门下,但断不能容其依仗着本门武功,为祸天下。”
……
他与明将军对峙着,在花园迷离的道路中穿梭。他苦战无功,心神俱疲,对明将军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即刻退出昊空门,不损列祖列宗的一草一木,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动武。”
……
他已在伏藏山中。仰首望向天边的明月,再低首伏案泼墨如风。笔墨纵横中,画下了一把样式奇特的弓,就像悬在东天的弦月;画布上方正中题着两个大字——偷天!
……
许漠洋忽然清醒,又回到了现实,众敌虎视之中。他看着面前的巧拙,大师似乎一下子老了数十岁,皱纹爬满了眼角,眼中却是一副一去不回、以身抗魔、大慈大悲的壮烈。虽只是一眼,只是一刹那的光景,在许漠洋的心中,就好像已是一生一世。
明将军见巧拙神情如旧,许漠洋却是一脸激动之色,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他自恃身怀绝世武功,也不怕巧拙变出什么花样。
巧拙含笑望着许漠洋,面容慈爱:“你明白了吗?”“弟子明白了。”许漠洋止不住泪流满面,他突然就知道了,那是巧拙大师用至高无上的天命神功将一生的阅历、经验、明悟、智慧强行灌入自己脑中。在他方才情绪汹涌、思忆起伏、如梦如真的时候,巧拙便是他,他也就是巧拙!
许漠洋不知巧拙为什么这样做,他只知道面前这个老人以浸淫一生的精纯修为,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法解了他生命中此刻的劫难,未来的路就全靠自己了。他一时心中激荡,难以自已,倒头下拜:“大师请受小子一礼。”
巧拙微笑着任由许漠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然后将自己从不离身的拂尘轻轻放在许漠洋手上,大有深意地看看拂尘,再看看许漠洋:“此拂尘虽是无名之物,却是我特地而制,得天地之气,穷机杼之玄,尘柄来于昆仑山千年桐木,尘丝采于天池火鳞蚕丝,你好自为之……”
许漠洋应声接过拂柄,入手处温润若玉,尚带着巧拙的体温,一种难言的亲切源源传来,仿佛也有种神秘的物质通过这柄拂尘传承着什么天机。明将军及其手下众人也忍不住好奇地远远观望着那柄看似平淡无奇的拂尘。
就在此时敌我心神略分的空隙,巧拙深深吸了一口气,猝不及防地大喝一声,一把捉住许漠洋的手。吐气、开声、抬腕、发力,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许漠洋就像一支脱弦之箭,被巧拙大师高高抛于空中。
这一抛用尽巧拙几十年精修的内力,将许漠洋足足抛开二十余丈,像一只大鸟般从瀑布前划过,朝着山脚飘去。许漠洋耳边犹听着巧拙最后的传音叮嘱:“往东北方走,去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
变故忽现,就连明将军也不及制止。值此山顶绝地,看似巧拙与许漠洋二人均是插翅难飞,谁又能想到貌似枯瘦的巧拙神功竟然如此惊人,竟凭一抛之力将许漠洋送出重围。
在众士兵的惊呼声中,毒来无恙等人下意识地抢前就要对巧拙出手,却再次被明将军举手制止。静默许久后,明将军鼓掌大笑:“先以百招之约稳住我,再蓦然出手救人。机变百出,似拙胜巧,实不愧做了我九年的对手。只可惜他逃得一时,也终将落入我的掌握中。”他面容一整,“师叔既然决意与我一战,不妨便来试试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哪一个才是本门至尊。”明将军果非寻常,虽然受挫却毫不气馁,反而更为尊敬对手,甚至重新称巧拙为师叔。
从头到尾,巧拙甚至没有站起过身,一直保持着盘膝的坐姿,此刻似是一抛之后用尽了全力,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再也没有了动静。
明将军也不急于出手,转眼看向毒来无恙:“许漠洋就交于毒君,务必生擒,我要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毒来无恙眼见将军受挫于将士之前仍是面不改色,发号施令井然有序,一副大宗师的泱泱气度,心中佩服,躬身一揖:“将军放心,属下必不辱命!”也不招呼同伴,朝着许漠洋遁去的方向掠去。
明将军转脸面对巧拙,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数度变化。巧拙一举奏效,众兵将自知失职,心头忐忑,俱都哑然无声。加之大家从未见过明将军出手,此时可亲眼见识将军神威,不由大是兴奋,远远围定四周观望。
巧拙大师却仍是全无动静,众人大奇,莫非巧拙面对天下第一高手也能从容若此,而不用集气待战吗?
静。良久。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山雨欲来。
将军脸色再变,深吸一口气后,渐渐回复平常的神色,仰首望着天边渐近的一片乌云,轻轻一叹,下令道:“回城!没有我的命令,三天内不许有人再踏上此山。”诸人心头疑惑。难道明将军打算就这样放过巧拙?但看着明将军凝重的神情,却是谁也不敢多问一声。
明将军转身刚刚踏上下山的石阶,一声狂雷震耳欲聋,暴雨终于倾盆而至。季全山壮着胆子轻轻问道:“将军,怎么处置这个道人?”明将军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师叔已悟道了。”“咔嚓”,一道闪电由半空中击下,正打中巧拙的身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巧拙大师就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了。
二、二字天书
明将军带军下了伏藏山,一路上不发一言。众人眼见巧拙为天雷所击,化得一点痕迹也无,心中都隐隐有些惶惑,偷眼看到明将军凝重的神色,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刚刚到了山脚下,明将军转头望向季全山与齐追城:“巧拙九年来处心积虑,其所图决不可轻视。许漠洋此子经巧拙神功点化,只怕已非常理所能度,我恐毒来无恙孤身去追会有失,请季堡主与齐大侠一并前去接应。”季全山拱手领令,与齐追城一同去了。
千难眼望季、齐二人离去,正容道:“冬归城已破,塞外谁敢不服膺将军,许漠洋武功并不足虑,最多熟悉塞外环境而已。我军攻城三年,方才大获全胜,正值用人之际,此时让季、齐二人离开,是否……”
明将军轻轻一叹:“九年了,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巧拙师叔坚毅的心志,若非有重大图谋,他怎会这般蹊跷的神形俱散,万劫不复。”千难回想刚才巧拙的神情态度与那诡异莫名的雷击,心中也是暗凛。
明将军又道:“我昊空门讲究心神交汇,虽然我不明白巧拙是何用意,却已觉出他实有所谋划。天命宝典既为本门两大神功之一,实有通天彻地之能,决不能掉以轻心。加之冬归余孽不除,于塞外纠结余党,日后必成祸患,所以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麻烦大师出马。”千难肃容躬身:“不知将军对贫僧有何吩咐?”
明将军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交给千难。千难一眼看去,心中大震,脱口而出:“天女散花!”
这是一支样式独特的烟花,精巧细致,内行人一眼即可认出是京师流星堂精制的烟花。烟花本身并不出奇,只是上面刻着一个“八”字。字迹潦草却极有神韵,尤其是“八”字的最后一捺意兴遄飞,豪态尽显,就像是要从烟花外壁中脱逸而出……
明将军淡淡道:“机关王与牢狱王正在此地东北方五十里外的幽冥谷中查案,泼墨王与北雪在长白山纠缠五月之久,现在也应该正往我处赶来,只要会齐这三人,巧拙任何阴谋也都不用放在心上了。我要你这便去幽冥谷负责接应。”
听到这几个威慑京师的名字,千难深深吸了口气,按下心中震惊,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合十,将那支烟花郑重放入怀中,领命而去。
许漠洋在荒野中狂奔,心神仍被刚才巧拙给他的种种如真如幻的景象紧紧攫住。
适才他从伏藏山顶飘然落下,落地轻巧,竟是毫发无伤,而身上的旧伤似也好了大半,显见巧拙大师的武功举重若轻,已臻化境。可既便如此,他也自承敌不过明将军,那么明将军的武功岂不更是惊世骇俗!
许漠洋回头望望伏藏山顶,明将军的旌旗已然往山下退去。他不知巧拙大师如今是凶是吉,这个老道虽与自己非亲非故,却好似比任何一人都更加亲切。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此时自己方有机会在心中细细品味……暴雨淋漓,令他神智一清。当时产生在脑中的种种景象再次一幕幕闪现眼前。在那短短的一刹那,元神在恍然间飘忽游走,数十年的记忆杂乱纷呈,浑不知身为何人。此时想来,那一刻自己分明就是巧拙的化身,这样的经历真是闻所未闻。
巧拙以前曾传授过许漠洋不少术理神算。记得巧拙曾谈及西藏活佛转世重生的情形,与此时的境遇似有些大同小异,然而不同的是,活佛转世是原有的肉身已死,却将一生的智慧、领悟与经验传于转世灵童,才得以让生命在某种意义上延续与永生。而他此刻体内的一切并无异样,只是多了巧拙的记忆,与原有的本我交汇而成,却又并不冲突。
蓦然,许漠洋急速奔驰的身形一下站定,愣了半晌,一滴虎泪终于夺眶而出,和着雨水、顺着脸颊流下。这一刹那,他突然明白,巧拙离开尘世了。这明悟来得毫无道理却又清清楚楚,就像有人在他心里告诉他——从此之后,他既是许漠洋,又是巧拙大师。
他一点也不清楚巧拙大师为何要这样做。就算当时明将军众兵虎视,拼死一搏也未必不能杀出重围,巧拙为何要舍己而救他,而且是用这样匪夷所思的方式?
远方隐隐传来人马嘶叫,许漠洋知道,要想不负巧拙别有深意的牺牲,自己首先就是要顽强地活下去。他轻叹了口气,从现在起,他要不顾一切地躲开明将军的追杀,而不再是去和敌人拼命。虽然他对巧拙大师的意图一无所知,但心中却仿佛隐隐知觉,他已成为巧拙对付一代枭雄明将军的一枚重要棋子。
当下许漠洋朝着伏藏山的方向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辨清方向,展开身形,往东北方掠去。
塞外天气多变,转眼间暴雨已歇。伏藏山地势广阔,许漠洋重伤之余,凭着一股硬气直奔出三十余里。眼见便出了山口,前面一片宽阔,竟是莽莽黄沙,原来已到了大漠边缘。
冬归城地处塞外贫寒之地,往东北方去已是一片荒漠。许漠洋虽是自小生活在冬归城,却从未来过此地。“东北方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许漠洋想起巧拙大师的临别言语,忽然惊觉:自己驰骋塞外这多年来,为何从未听过笑望山庄之名?
大漠中,一眼望去尽是漫漫黄沙,仿佛连天空也染上了这凡世的尘嚣。在此沙漠深处,到处都是一片昏黄,如何去找那笑望山庄?一念至此,许漠洋不禁沮丧。随即又反手重重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巧拙大师可说是为自己而死,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毫不犹豫地闯进去,何况不过是戈壁荒漠。当下振奋精神,强忍饥渴,往前行去。
走了数里,许漠洋再也支撑不住,停下身来大口喘息,身上的数处伤口都已迸裂,小腹中毒镖处痒麻难耐。他尚不自知,若不是巧拙大师传功于他,将毒气化去大半,只怕他早已倒毙在地了。
一阵清风拂来,带着一丝湿气,他精神一振。但凡沙漠中有此清风,附近必有绿洲。极目望去,果然前方不远处似有人烟。他当下强自振作,一步步朝前挪去。
走不多久,首先映入眼睑的却是一面小旗,原来那竟是一家旅店。许漠洋大喜,心想不妨先休息一夜,顺便打探一下笑望山庄的方位,明早恢复元气后再行赶路。料想在不辨东西的沙漠中,追兵也不敢连夜追来。
行得近了,晚风扯起小旗,但见上书一个大字——“烧”!许漠洋稍稍犹豫了一下。于此沙漠腹地之中,店名又是如此不俗,真不知是何人所开。自忖身挟重任,本该小心为上,当下将那柄拂尘反插在背上,手扶剑柄,踏入店中。
“请问这位大侠是要住店还是小憩?”那店主人声音清朗,听起来甚是年轻,看起来竟是一名五十余岁的老汉。他虽有一脸的老态,但却是顾盼沉雄,大有豪气。
许漠洋心想自己一身血污,那店主人面上却毫无异色,显见是个江湖客。当下强自镇定,装做过路的样子,奇道:“天已将晚,前后俱是黄沙一片,当然是住店了。”
那店主人道:“大侠如是不忙着赶路,便请放宽心,小老儿这就给你准备些酒食。”许漠洋听其谈吐不俗,心想在此荒漠中开店必是有些来历,当下试探着问道:“不知老人家怎么称呼,听你口音并不像本地人氏。”
店主人淡淡道:“小姓杜,为故人旧约,来此处已有六年了。”许漠洋听其言辞闪烁,分明别有隐情,却也不好再问:“不知杜老可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吗?”
那杜老汉轻咳数声,闭目想了想:“往前三十里便是幽冥谷,再往前行十余里便是渡劫谷,不知大侠要往何处去?”幽冥谷与渡劫谷许漠洋从未听说,脱口问道:“你可知如何去笑望山庄吗?”
杜老汉微一错愕,眼光瞟上许漠洋背后所负的那柄拂尘,随即移开目光,口中却是答非所问:“看来还是要赶路的。”说着,点起一盏油灯,转身入了后房。
许漠洋坐于屋边一角,看此小店虽然简陋,却干净清爽,大异门外黄沙漫天的烦躁,刚才杜老汉盯向他背后拂尘的眼光明显有异,虽是一闪即逝,却没瞒过许漠洋的锐目。心知他当非寻常人士,不由暗暗戒备。
杜老汉先是打来一盆清水让许漠洋洗去脸上的血污,不多时又端来两碟小菜,切了半斤牛肉,虽是粗糙,倒也可口。许漠洋本是无酒不欢,但在此情况下如何敢畅怀痛饮,见杜老汉并不拿酒,也不勉强,一面吃饭一面默默沉思。
杜老汉蹲坐在柜台边的一张小板凳上,手腕轻抖,抽出一把小刀,拿起屋角边的一根树枝,心不在焉地雕了起来。
许漠洋注意到当刀锋触及树枝时,那杜老汉的眼中似有一丝光亮划过,那一刻他的身体仿佛蓦然高大了许多,然而就如流星一瞬,刹那即逝,再望时,他仍只是一个百无聊赖中雕着树枝的老人罢了。许漠洋暗暗心惊,但料想明将军绝不可能预知自己的行踪,此人应该不是将军府的人。何况杜老汉所作所为并不避嫌,显然无甚图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收回目光,专心进食。一时间,小店中便只有小刀一下下割划在树枝上的轻响。
就在气氛微妙之际,店门一响,一个人像阵风般冲了进来:“这鬼天气真是热死人了。店家,快拿一壶、不,快拿一坛好酒来解乏。”
许漠洋抬眼看看来人,却是一个弱冠少年。但见其满脸风尘仆仆,浅眉淡目,一袭白袍已被风吹得黄了,沾了不少泥点,似是从颇远的地方赶路而来。看不出他身形瘦小,酒量却大,张口便要一坛。
杜老汉似并不在乎送上门来的生意,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知小兄弟是住店还是小憩?”
那少年先看到一身血污的许漠洋,略吃一惊,转眼又见到杜老汉手中正在雕刻的物事,眉目间神情闪烁,煞是俏皮:“先不管那么多,拿酒来再说。”
杜老汉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请问小兄弟是住店还是……”少年大不耐烦,打断杜老汉的话:“这有何分别吗?又不是不给你银子。”
杜老汉头也不抬,用手一指门外的酒旗。“哈哈,‘烧’!”那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的宝贝般抚掌大笑,“这店名起得好,这个鬼沙漠简直热得不像话,我看再过几年,你这店名就要改为‘烤’了。”
许漠洋听少年答得有趣,不禁莞尔。她分明是一女子,却不知来此渺无人烟的大沙漠中做什么?
杜老汉道:“若是住店就有酒,若是赶路最好不要喝。”“为何?”那少年问道。这下连许漠洋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了。杜老汉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简单,小店因酒得名。此酒名为‘烧’,后劲绵长,一醉难醒,若是几杯喝将下去,就是想赶路的人也只好先休息一晚了。”
“啪啪啪”,掌声从门外传来,一个青衣人却已鬼魅般现身于店中,端坐在一张桌前,抚掌大笑:“好好好,在下不急着赶路,就先品一品杜老头子几蒸几酿后精制出来的‘烧’。”
那人出现得毫无预兆,却偏偏又理所当然地坐于桌边。既像是早早坐在那里,又如是一阵掌声将其送到了酒店中般。少年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女子情态尽露无遗,却仍要装出男人样子:“呔,你这人怎么说来就来,吓我一跳。对了,我们说好比赛脚程,我比你早到一刻呢。”
原来青衣人与那佯装少年的女子竟是一路。但见他微微一笑,眼睛却一直望着杜老汉手中雕刻用的小刀:“这么多年了,你这老头子还扔不下这些小伎俩。”那少年吃了一惊:“原来林叔叔你认得这店主!”
姓林那人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却不知为何是那女子的长辈。但见他浓眉亮目,额宽鼻挺,薄唇削颊,颚下无须,仅有一缕束发垂于颈端。他端然坐在椅中,看不出高矮,一双莹白如玉的手随随便便地放于桌上,煞是引人注目。其人面容虽儒雅,浑身上下却似充盈着力量,就像是一头猎豹,每一寸肌肉都满是弹性,再加上一头黑得发亮的头发,配着完美的体型与古铜色的皮肤,气势煞是慑人。许漠洋暗吸一口气,心中一惊:在这荒远的大漠中竟然能遇见如此人物!
杜老汉长长叹了口气,似是诉说又似在怀念:“几百年来,本门中人就有种将任何事物按照自己的意愿雕刻的渴望!”语音铿然,语意萧索,令人闻之动容。
那青衣人似是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许漠洋:“杜老头子,除了你的这些家传绝学,这些年你可还记得我?”杜老汉面容变幻不定,阴恻恻道:“当然记得,你小子竟然还没有死!”
那青衣人深深吸了口气,挺胸收腹,站起身来朝杜老汉走去。他身材高大,腿长步阔,虽是宛若平常地朝前行去,一种悍态却席卷而至,令人不由生出避让其锋的感觉。
那少年吃了一惊,飘然退到许漠洋身边,一脸按捺不住的兴奋:“林叔叔好像要动手了。”她的话中充满着对那个青衣人的信心,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就连许漠洋也止不住为杜老汉担心。
青衣人走到杜老汉的身边,杜老汉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毫不退让。稳稳地,青衣人立定,却是一把抱住了杜老汉。他高出杜老汉一头,这一抱竟然让杜老汉双脚都离了地。杜老汉急道:“你小子快放下我,让你侄女看着成何体统?”青衣人哈哈大笑,放下杜老汉:“忆起当年并肩抗敌的那些时日,真怕以后没机会这样抱住你了。”杜老汉也一脸唏嘘:“那时你还是个小毛孩子,休想拔动我的千斤坠……”两人四目互望片刻,再同时击掌而笑。
那少年忍不住掩唇轻笑,随即又正容看着杜老汉:“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转头问许漠洋,“你看我是男是女?”许漠洋眼见那青衣人与杜老汉久别重逢、真情流露,忆起自己在战场上牺牲的诸多战友,正自惆怅,这个顽皮的少女一打岔,不由哭笑不得。
青衣人大笑:“霜儿不许顽皮。”杜老汉也是一脸笑意,衬着满面皱纹,慈祥了许多:“这就是杨云清的那个宝贝女儿?”青衣人微笑点头,眼光若有若无地飘过许漠洋,沉吟不语。
许漠洋虽是从小生活在塞外,但自幼好武,加上巧拙大师的几年调教,对中原武林却也颇为熟悉。听到杨云清的名字,不由微微一震。青衣人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江湖传言:“将军毒,公子盾,无双针,落花雨”。其中那“无双针”指的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关中无双城城主杨云清,凭一手自创的补天绣地针法啸傲武林。原来这个名叫杨霜儿的少女就是他的女儿。
许漠洋心念一动:这个青衣人看来武功深不可测,杜老汉必是大有来历的人物,却不知这些人来此荒漠绝地是为何故。心中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直觉,觉得这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有关……
杜老汉先是拎出一个大酒坛,一开封酒香四溢,衬着满室的昏黄油灯,更是中人欲醉。杨霜儿首先大声叫了起来:“好酒好酒,刚才老人家还不让我喝呢!”杜老汉给各人满了酒,许漠洋不便推却,只好受之。
杜老汉盯着青衣人:“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青衣人哂道:“我又不是神仙,这些年来你踪迹全无,要不是我陪着这个侄女来此地走一趟,如何能碰到你。”
杨霜儿一口酒下肚,脸上蕴了一团酡红,抢先解释道:“我爹说一定要派个人在四月之前赶到此地的笑望山庄,我呆在家里好闷,于是就拉着林叔叔一并来了。”
许漠洋乍闻笑望山庄之名,神色大变,连忙借着一口酒来掩饰,却已被那青衣人看在眼里。杜老汉也是神色稍变,口中喃喃念着“笑望山庄”四个字,再无多余的言语。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那青衣人终于开口向许漠洋问道。却不待许漠洋答话,凝神一听,淡淡笑道,“杜老儿今天的生意不错啊,看来这些年定是赚了不少银子!”许漠洋闻言知意,凝神细听果有极其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默默估算,尚有半里路。他微微怔忡,以自己平日的武功断然不能听到如此远的动静,更何况是受伤之后,看来巧拙传功实令自己功力大涨。但这个青衣人却于不动声色中早早察知来人形迹,这份武功更见高明。
杨霜儿奇道:“原来林叔叔喝杜大伯的酒也要给银子的。”青衣人一笑,拍拍杜老汉的肩头,嘴唇微动,却是不闻一声,看情形正在施展传音之术。杨霜儿不依:“林叔叔在说什么?”青衣人洒然一笑,对杨霜儿道:“你先跟着杜老,不许调皮。”
杨霜儿不明所以,正待相询。却听“咣当”一声,小店房门在刹那间被人撞得粉碎,两人长笑而入,一左一右呈犄角之势,守住店门。当先一人寒声道:“我等奉命捉拿朝廷重犯、冬归叛党余孽许漠洋,不想生事的都躲在一边。”许漠洋愤然起身,拔剑指向来人,眼中闪着怒火,一字一句地问:“巧拙大师可是已仙逝了?”
来的正是季全山与齐追城二人,季全山身为塞外飞鹰堡堡主,对地形较熟,是以反比毒来无恙先一步追上了许漠洋。他阴笑一声:“那老道食古不化,怎敌得住将军的神功。”
“呸!你很霸道很了不起么?”杨霜儿跳将起来,“我才不管你什么将军不将军,先赔我杜大伯的店门再说!”齐追城眼望杨霜儿纤腰隆胸,哪还看不出是女子所扮。他为人好色,嘿嘿狞笑道:“这小妞倒是不错,呆会大爷再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霸道。”言罢与季全山对视一眼,哈哈淫笑,分明是不把这里的人放在眼里。
(杨霜儿一声轻叱,手中突已多了两根银光闪闪、半尺余长的银针。针势绵密,隐隐发出破空之声,针针不离齐追城要穴。)
杨霜儿一声怒叱,身形一展,已然冲上去与齐追城动上了手。齐追城久经战阵,抽出炙雷剑,与杨霜儿战在了一起。
许漠洋在冬归城破后与这二人均交过手,知道二人实有非常之武功。就算自己身上无伤,一对一恐怕也要拆数百招才分得了胜负。而此时杨霜儿空手入白刃,施展小巧腾挪之术,与齐追城以快打快,几个照面下来居然丝毫不落下风,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无双城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也有如此武功,果是盛名无虚。
季全山也不急着出手,一边观战一边啧啧调笑:“这女娃功夫不赖,齐兄可要专心采花了,哈哈!”他二人均知许漠洋重伤在身、武功大打折扣,是以虽对杨霜儿出奇的武功略微吃惊,却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许漠洋心想以那青衣人的形体相貌,分明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季全山为何还如此有恃无恐?偏头看去,这才发现那青衣人已然无踪。此人消失得让人毫无知觉,便如平白无故地在空气中蒸发了一般,实是不可小觑。
那杜老汉却只是愣愣地望着屋中一角,口中喃喃自语,便如呆住了一般,对身边的打斗浑若不觉,手中犹握着小刀,那雕了一半的树枝已掉落在地。
齐追城与杨霜儿几十个回合下来,杨霜儿已渐渐支撑不住。齐追城的炙雷剑大开大阖,威势十足,对敌经验更远非娇生惯养的杨霜儿可比,若不是一意要生擒对方,只怕杨霜儿早已伤在其剑下。
杨霜儿身处下风却也不甚惊慌,一声轻叱,身法再变,手中突已多了两根银光闪闪、半尺余长的银针。针势绵密,隐隐发出破空之声,针针不离齐追城要穴。齐追城从未见过这般小巧轻细的兵器,被杨霜儿欺近,以短攻长,一时不免闹了个手忙脚乱,那正是无双城的绝学——补天绣地针法。
季全山眼力高明,见状脸色一变:“原来是无双城的人。”心想若是今日放了活口,让名动江湖的无双城主找上门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当下朝战团中踏前几步,决意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许漠洋眼见齐追城渐渐扳回均势,季全山虎视眈眈,伺机出手。此二人本是因己前来寻衅,自己虽是伤势不轻,却又如何能袖手旁观,料想那青衣人也必隐在左右,胆气立壮,当下拔出长剑,待要接下季全山的“穿金掌”。
季全山成名已久,见识不凡,一眼即看出许漠洋旧伤未愈,杨霜儿业已是强弩之末,那个酒店主人虽是面相不俗,却呆头呆脑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足虑。当下一招“流金铄石”,左拳护胸,右掌运起九成的功力,对着许漠洋一掌劈来,拟在一举立威。
许漠洋明知此时不能力敌,正要变换身形避敌锋芒,然而方一运劲,立时牵动小腹旧伤,略一迟滞,已被季全山的“穿金掌”罩住。当下一咬牙,运起全身功力,左手握拳,力拼季全山威猛的一掌,右手长剑攻向季全山的咽喉必救之处。
二人拳掌相接,许漠洋但觉对方劲力如潮水般涌来,虽非情愿却也不得不退开一步,右手剑招已然无力,刚要再鼓余勇变招出击,对方第二重掌力再度袭来,再退几步,心神失守,旧伤发作,几乎连剑也持不住。
季全山大笑声中,右掌击向许漠洋前胸,左手化掌为爪,抓向许漠洋背后的那柄拂尘……
与此同时,那边杨霜儿毕竟功力尚浅,对敌经验不足,齐追城的炙雷剑每一剑都带起一股热浪,在此炎热的大漠中更是令人无法忍受。杨霜儿不禁喘息连连。齐追城眼见对方针法散乱,招式更紧。杨霜儿一边勉强挡下漫天剑招,一边忍不住大喊起来:“林叔叔你还不出手吗?”那青衣人却是声迹皆无,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齐追城眼见杨霜儿垂手可擒,奸笑一声:“哪有什么叔叔来救你,不若求我救你吧。”手腕轻抖,挽起几个剑花,炙雷剑变幻出漫天剑影,杨霜儿左支右绌,却发现周身剑影尽是虚招,真正的一剑已袭向自己的小腹。杨霜儿匆忙中挺针相迎,细针与长剑相交,强弱立判。一声清响,银针已被剑撞飞,那剑尖竟然喷吐出一束火光,在杨霜儿的惊呼声中,堪堪便要沾上她的衣襟。这正是齐追城的成名绝技——“炙雷一击”。
原来齐追城的炙雷剑剑身中空,内藏火药硫磺等物,与人对敌时于酣战中猝不及防地使出来,少有人不中招的。此刻杨霜儿本就落在下风,齐追城一意生擒对方,已使出压箱绝技!
眼见形势紧急,刻不容缓,所有人忽听到了一声叹息……
一时小店里满布的剑气掌风、季全山齐追城的长笑、杨霜儿的惊呼、许漠洋的嘶吼全都低沉了下来,只有那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某个角落、带着深深凄伤的叹息回荡在小店的每个角落……
那个原本在小店一角发呆的杜老汉,就在穿金掌将要击中许漠洋胸膛、炙雷剑毒火将要沾上杨霜儿腰腹时——终、于、出、手、了!
季全山但觉一股沛然无匹的大力袭来,原本已袭到许漠洋胸前的右掌顾不得发力,急忙变向拒敌。杜老汉的掌力忽放忽收,威猛的刚力蓦然间就已化为绕指的阴柔,季全山全力出击的一掌竟然迎了一个空;而季全山的左爪仿佛已抓住许漠洋背后的那柄拂尘,却是忽觉碰到了一把冰冷的锋刃,赫然便是杜老汉用来雕刻树枝的那柄小刀。
他大惊之下慌忙收招,而对方似能预知他的掌劲变化,就在他收力回撤的一刹那突然发劲,他大叫一声,借着对方的劲力向后疾退,轰然撞破墙壁倒飞而出,劲力倒卷下,一口鲜血忍了又忍,还是耐不住喷出一团血雨……
与之同时,齐追城的炙雷剑堪堪要刺中杨霜儿,他意在生擒,于是剑尖凝力不发,只求封住杨霜儿穴道。而就在此电光石火的一刻,杜老汉的手已然沾上炙雷剑。诡异的事就在此时发生!炙雷剑碰上杜老汉的手,就像一只小孩子的玩具般开始解体。先是剑尖、再是剑脊、最后整个剑身都开始分崩离析,炙雷剑中暗藏的硫磺弹“砰砰”落了一地,一眨眼间齐追城手中竟只剩下了一截短短的剑柄。
齐追城望着手上的剑,张口结舌完全呆住了!杜老汉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仍是呆呆站在原地,就像什么事也没做过,盯着齐追城,一字一句地问道:“巧拙大师真的死在明将军手下了吗?”齐追城惟恐对方进击,退后一步,眼见杜老汉再无出手之意,方才安心。他为刚才杜老汉不可思议的武功所慑,不敢隐瞒,恭恭敬敬地垂手答道:“巧拙道长将许漠洋掷下伏藏山,然后为天雷所击,尸骨无存,将军从头至尾根本就没出手。”
杜老汉愣了半晌,眼中闪过一丝哀伤,蓦然转手,已从许漠洋背上摘下巧拙大师的那柄拂尘。他出手极快,许漠洋竟然避之不及。
那拂尘到了杜老汉手上,就像一件器具到了极其熟悉其性能的主人手上。但见他手指如弹琴般在拂尘上挥弹轻扫,不几下,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拂尘顶端弹开,一卷纸帛飞了出来。
“天命……”齐追城禁不住吐出半句,哑然收声。杜老汉冷冷看了齐追城一眼:“你也知道《天命宝典》?”一手拿起那纸帛,扬手迎风一展。
“啊!”许漠洋忍不住惊呼出声。那纸帛他虽从未见过,但上面的一切竟然是如此熟悉——那是把样式奇特的弓,就像是高高悬挂在东天的弦月;弓旁边有许多数字标注,不见文字,惟有画布上方正中题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偷天!
一种气势从画卷中扑面而出,那帛上所绘之弓虽是静物,却似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杀气。杜老汉细观良久,睹物思人,仰天长叹一声:“今天才见到两个故人,跟大师却已是人鬼殊途了,天命啊,天命啊!”
杜老汉像是在缅怀往事,许漠洋回思巧拙大师的音容笑貌,杨霜儿惊魂稍定,齐追城却还惊叹于刚才杜老汉神鬼莫测的武功,一时间整个酒店鸦雀无声。齐追城眼见无人注意自己,慢慢向店门口挪去,却发现杜老汉一眼望来,杀气隐现,心头一悸,呆在原地再也不敢动。
良久后,杜老汉的身体佝偻起来,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又长长叹了一声,对齐追城缓缓道:“你走吧,今天,我不想杀人!”齐追城倒也颇有胆气:“请问前辈高姓大名,刚才破我炙雷剑不知是何武功?在下也好回去向将军复命。”“用明将军的名头就能吓得了我么?”杜老汉冷然一笑,蓦然挺直了腰,刹那间好似高大了许多,一脸傲色,“在下流马河杜四,兵甲派第十六代传人!”
三、三千白发
齐追城退走后,杜四收起那张帛画,眼望小店四周,沉思良久,脸现坚毅之色,痛饮下几口“烧”后,竟是一掌化四,推向小店四角的梁柱。烟尘弥漫中,小店轰然倒塌。
几人掠出小店外,天色已黑。就着星月清辉,杜四从废墟残瓦中拾起那枝雕刻了一半的树枝,一脸怅然,似是略有些不舍。见到许漠洋与杨霜儿脸上均有不解之色,杜四徐徐道:“许小兄已是明将军必杀之人,此二人无功而返,明将军大兵一会儿必到。我们这就往笑望山庄去罢。”见杨霜儿欲言又止,他又慈爱地加上一句:“你林叔叔不欲与明将军的人照面,刚才已传音,会在半路与我们相会。”
许漠洋先见杜四推倒小店,再听到笑望山庄的名字,百念俱生。刚要说些感激的话,却被杜四以目止住,像是知道他心意说道:“巧拙与我相交几十年,区区小事许小兄不必过分拘礼。”
许漠洋借机道:“巧拙大师临去前,吩咐我去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想不到竟然在此碰见了前辈。”杜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我来吧。”他当先往沙漠中行去。许、杨二人对望一眼,只得跟上。
迷茫的月色下,杜四带着许漠洋与杨霜儿展开身法,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朝北疾走,渐渐深入沙漠腹地,抬眼望去,已可见数里外一座山脉的轮廓。
许漠洋见杜四一路上不发一语,料想他必是心伤好友巧拙大师的身死,虽是心有百般疑问,也不敢出口相询。
沙漠中的夜晚没有白日毒辣的阳光,气温也骤然降了下来,只是地面黄沙仍是炙热异常,积存于地底的雨水蒸腾起一股暑气,令人烦闷难耐。三人行了几里,杨霜儿虽为女流,但身出名门,从小武功基础扎得坚实,倒也不觉什么。而许漠洋被暑气一蒸,只觉心闷欲呕,浑身旧伤隐隐发作,咬牙强忍,终不免慢了下来。
杜四放慢了身形,落在许漠洋旁边,一只手轻轻扶住他肩头,稍做提携。许漠洋心中感激,偷眼望去,但见杜四望着前路,一脸坚韧,哪还有半分初见时衰老形态。适才见杜四一掌将安身立命的小店击毁,毫不拖泥带水,做事决断果敢,知道此人必是不凡,从前应也是叱咤江湖的人物,巧拙大师既然让自己找他,却不知下一步应该如何?
走了一会,杜四见许漠洋气息急促,知他伤重难支,停下脚步待其稍作调息。自己蹲在一个小沙丘上,仰望夜空,若有所思。杨霜儿却也知情识趣,默默立于二人身旁,不发一语。
许漠洋缓缓调匀呼吸,百般疑团却不知从何问起。忆起这一日一夜发生的种种变故,不由黯然神伤。几次想开声说话,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倒是杜四先开了口:“许小兄可曾听说过干将莫邪的故事?”许漠洋呆了一下,他虽自小生于塞外,却对中原文化颇多研读,自知干将莫邪为楚王炼剑的故事,。他知道对方言语间必是大有深意,当下恭谨称是。
杜四点点头:“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炼剑,三年方成,剑分雌雄。干将知楚王必不会放自己回山再铸良剑,赴宫前已知将死,好在莫邪已有身孕,于是干将只献一剑于楚王,留言莫邪,嘱其子报仇……”杜四浑厚的声音就像是从洪荒深处传来,缓缓讲述着千年前的一段旧事。虽然许漠洋与杨霜儿都知道这段千古传颂的典故,但面对一望无涯的旷漠荒原,重新听来,仍不由心血澎湃,别有一番感悟。
杨霜儿忍不住接道:“楚王后来果然杀了干将,干将莫邪之子名为赤,长大后想行刺楚王,却苦于没有机会,后来有个人说可以帮他报仇,但却需要他的头,于是赤就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了。那个人果然献头于楚王,获得了楚王的信任,然后让楚王以汤镬煮赤之头,趁其不备割下了楚王的脑袋,自己也自刎了……”
杜四叹道:“而且三人的首级都掉在锅中,全煮得稀烂,再不可辨。楚臣只好分以葬之。血仇终于得报,但那份赴死全义的豪情却传诵世间。”许漠洋心有所思,忍不住长叹一声,怅然道:“干将莫邪千古神器,谁料想其间却有如此的血泪之篇!”
杨霜儿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是啊,干将一死,其子也以身赴难,那铸剑之术只怕也失传了。”杜四大笑:“小侄女错了,赤虽为父报仇自刎,却尚留有一子,交与母亲抚养成人。莫邪眼见丈夫儿子皆因铸剑而遭横祸,不想再传铸剑之术于孙子,改传铸甲之术。却不料赤还留下了一本铸剑秘籍。其后人便兵甲共铸,那就是我兵甲派的开山祖师云歧子!”
许漠洋与杨霜儿恍然大悟,原来杜四是借此对二人讲说兵甲派的由来。兵甲传人日夜浸淫兵甲之中,对兵器的熟悉远非他人可比。怪不得齐追城的炙雷剑虽是奇门兵刃,一旦碰上了杜四这样的兵器祖师,短短一瞬间,便解成一堆碎铁。
杨霜儿垂头思索,低声道:“我曾听父亲谈及兵甲派。他说这是江北流马河边一个相当神秘的门派,每代只有两个传人,一人炼兵一人铸甲,每个门人一生最多只炼三件神器,但所铸之物无不成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杜四仰天长叹:“其实也不尽然,真正的神兵宝甲一生若能铸成一件,便已是本派门徒最大的自豪了。何况若无战事,甲胄全然无用,是以兵甲派终分为两派,一派全意铸兵、一派尽力铸甲,数代来纷争不下,弄得本门势微。我当初也就为了一块昆仑神铁与师弟斗千金争一时意气,这才远赴塞外,寻找炼甲之神铁。唉,良匠易得,神品难求,想我兵甲派已有近十代未能炼成一件神兵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想是为师门没落而黯然神伤。
许漠洋与杨霜儿这才明白,兵甲派中竟有这许多的关节,听杜四的口气,其必是属于铸甲一派。而要制成神兵宝甲自然需要上好的材料,就若玉匠要雕琢传世名器先要有一块质地无暇的美玉一样。而杜四所说的神铁既属铁类,自是不适合铸成甲胄,难怪他争不过一意炼兵的师弟。
许漠洋眼见杜四眉头紧锁,想劝劝这个老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忽有明悟,脱口而出:“其实铸兵甲同天下许多事理,因材施行方为最善。若是不顾物品的属类而强意雕琢,反为不美。”杜四眼中精光一闪,讶然望向许漠洋:“你能说出这道理,可见得了巧拙大师的真传。”
杨霜儿少女心性,说话毫无顾忌:“管它是铸兵还是铸甲,杜伯伯最好能找到些好材料,铸成一件千古难遇的兵器,气死那个什么斗千金……”忽想到那斗千金是杜四的师弟,算起来也是自己的长辈,这般直呼其名大是不敬,不由吐吐舌头。
杜四却是毫不在意杨霜儿话中的越礼,便像是呆住了一般回思着什么,长叹一声,老泪横流:“巧拙啊巧拙,我必不负你的苦心!”
许漠洋与杨霜儿对望一眼,心中都不由自主想到那画帛上充满杀气的大弓!
杜四再度长叹一声:“巧拙与我二十年前相识,结为生死知交。九年前,他与昊空门弃徒明将军决裂,远走天涯,我不知其踪。六年前他却找到了我,说是已有了对付明将军的计划。他一生少求于人,却要我守在此处,等待一个拿着他信物的人……”
许漠洋大讶:“莫非六年前巧拙大师就已知道我会来找你么?”他心头突然涌起一种荒谬的念头,好像命运始终被控制,巧拙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一时茫然若失,再也说不出话来。
杜四望着许漠洋:“从你一进我的店门,我就认出了巧拙那柄拂尘,只是事起匆忙,不得不慎重为之。想不到六年前与巧拙一别,言犹在耳,却已是天人永诀……”言罢不胜唏嘘。
杨霜儿大感兴趣,“杜伯伯你是说巧拙大师竟可以预知几年后的事吗?”杜四不置可否:“我虽对《天命宝典》一无所知,可其既为昊空门两大神功之一,当中的奥妙之处一定远非他人所能想象。”杨霜儿不解道:“天命难测,真要洞悉天机又谈何容易?”“不然。”杜四道:“巧拙一生穷究玄机,其行事自难为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度。”
许漠洋这才略微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难怪沙漠边缘会有这么一家奇怪的酒店。杜四为遵承诺,在此荒漠孤岭中独守六年,闲暇时想必只有以刀刻枝,聊以解闷。他不由对身边这位守信如铁的老人肃然起敬。
杨霜儿又问:“巧拙大师可对杜伯伯说过,等到他派来的人要怎么做吗?”杜四默然摇头:“当日与巧拙匆匆一见,他说还有些事尚要好好想想再做决断。”转眼望向许漠洋,“许小兄可将自己知道的情形说出来,大家一并参详。”
许漠洋便将巧拙七年前如何结识自己,并嘱咐他冬归城破后上山来见,如何与明将军说那些针锋相对又让人似懂非懂的言语,如何望了一眼后再以拂尘传功,自己如何有了那些奇怪的想法,最后巧拙又如何从明将军大兵伏伺下将自己掷出重围,并传音让他来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起初他说起那一眼的感觉时尚觉得有些恍惚,后来便越说越快,似乎那些巧拙的记忆全都是真实发生在自己生命中一样。
许漠洋越说越是心惊,隐隐觉得巧拙似乎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正如他早早知道冬归城将被攻破,所以自己见到他时,他正默运玄功,仿佛提前就做好了准备,要看那惊天动地的一眼。可他又想不通,巧拙如果真能预知未来,甚至预知生死,为何又不提早避祸……
杜四听到许漠洋说到经巧拙那一眼时心神中的种种幻觉,不禁长叹一声,别有深意地瞧着许漠洋:“许小兄福缘巧合下竟有此奇遇,定要好好利用,日后必有可为!”
待听到许漠洋说起巧拙点出六年前的四月初七是将军最不利的时辰,杜四眉头略微一皱,喃喃道:“莫不是为此,六年前巧拙才来找我?”而许漠洋想到那柄拂尘中的卷帛,那张满布杀气、样式奇特的弓,突然便有所悟:“我知道了,正是六年前的四月初七,巧拙大师画下了那把弓!”
杨霜儿也是一脸茫然:“我曾听父亲说,他四年前与一个神交已久的道人结下一约,要在今年四月派一名精通我无双城武功的人赶到此处的笑望山庄,现在想来那个道人应该就是巧拙大师,难道他四年前就知道现在的这些变故么?今年的四月初七又会发生什么事?”
三人不由都沉默了一阵,心中惊惧莫名,却又各有所思。
杨霜儿突然问:“杜伯伯你可知道笑望山庄是在何处吗?”杜四道:“朝北再往前去十余里便是隔云山脉,入山处名为幽冥谷,过了幽冥谷十余里是渡劫谷,笑望山庄便在渡劫谷中的诸神峰上。”
许漠洋奇道:“为何我从未听说过笑望山庄之名?”杜四道:“渡劫谷内全是奇花异草、猛兽毒虫,据说还有能杀人的树,凶险重重,是以方有过谷如渡劫之语。因此笑望山庄一向人迹罕至,其名也绝少有人知道。”
杨霜儿不知想到了什么,问道:“那笑望山庄可有什么人吗?”杜四脸现异色:“笑望山庄中似是某国流亡的贵族,上上下下有数百人,庄丁都训练有素,战力极强。其庄主容笑风虽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却实是武功惊人,有不俗艺业,其自创的四笑神功少现江湖,却的确是另辟蹊径的奇功。”
许漠洋忍不住问道:“笑望山庄既然如此隐蔽,杜前辈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呢?”杜四声音略转低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掌,像是想到了往事,然后将右掌缓缓递与二人面前:“数年前因为一件事,我曾专门去过笑望山庄,还与容笑风对了一掌,你们看!”
许漠洋与杨霜儿朝那双大掌看去,却见掌心中赫然有一道奇特的纹路,横穿掌中,左右纹路尽处弯曲上扬,就仿如是一张笑脸,诡异莫名。
“这是什么?”杨霜儿忍不住惊叫。杜四淡然一笑:“容笑风的武功应该是传于昔年蒙古察远大国师,以意驳力,以念为动,远非中原武林的路数。我与之对了一掌后,掌心便莫名出现了这道笑纹。”
许漠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前辈若是与容笑风有过节,我们此去笑望山庄……”杜四傲然笑道:“容笑风虽为外族,却也是极通情理之人,当年之争是由于事出有因。何况那一掌,我俩谁也未能讨得便宜,算来我与他不但不能算对头,反而有种相惜的感觉。武学之道浩如烟海,要能找一个与自己不分伯仲的人试招,也是种极有益处的修行,相信我与他都从那一掌中得到了不少好处。”
许漠洋听在耳中,心中大有感触。杜四虽是隐居边陲几年,但无论武功、智慧与见地都是难得一见的,言语不多却每每发人深省。
杨霜儿终忍不住问道:“我们就这样直接去笑望山庄吗?杜伯伯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渡劫谷中还有杀人的树?”原来刚才她一直在担心这事。许漠洋笑道:“杨姑娘家学渊源,连齐追城那样的恶人都不怕,竟然会怕一棵树?”“嘻嘻。”杨霜儿吐吐舌头,“父亲只教我如何用武功打坏人,却真不知道怎么对一棵树下手,你有本事找出大树的穴道么?”一句话说得许漠洋啼笑皆非。杨霜儿少年心性,初见许漠洋还有几分矜持,混熟了也敢开他玩笑了。
杜四眼望前方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山脉轮廓,脸上露出一丝凝重:“隔云山脉地势独特,两峰笔直有若刀削斧劈,从侧面是绝无可能攀登上去。是以如果要去渡劫谷的笑望山庄,必须从谷中穿过。先不论渡劫谷,单是进入隔云山脉的第一关幽冥谷我们便避无可避。”
许漠洋察颜观色,见到杜四神情有异,问道:“幽冥谷中有什么?”
“此谷本来无名,现在名叫幽冥谷只不过因为多了一座坟墓……”
杨霜儿毕竟是女儿家,听到此处不免惊呼一声:“坟墓?什么人的坟墓?杜伯伯你莫吓我。”“坟墓只有一座,上面却有许多人名。”杜四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对杨霜儿一笑,解释道,“侄女莫怕,我们等到黎明时鬼气稍弱再前往幽冥谷。”
许漠洋本对杜四冒着被明将军追兵赶上的危险在此休息有些不解,此刻方知原委。听其语气,那幽冥谷中绝不仅止是一座坟墓那么简单,当下以目相询,待杜四的下文。
果听杜四缓缓续道:“墓中无棺,奇怪处便在那个墓碑上。”
“如何奇怪?”
“此墓只葬生人不葬死人。”杜四语气凝重,“人若死了便从碑上除名。”
“都是些什么人?”
“那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一方豪强的名字,墓碑上越靠前的名字,越是不得了的人物。”杜四脸现异容,“你们倒不妨猜猜墓碑上写在第一位的人是谁?”许漠洋与杨霜儿对望一眼,同时叫道,“明将军?!”杜四大笑,“不错,虽然许多人不屑明宗越的所为,但无论是谁,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人物。”他顿了顿,又是轻轻一叹,“一个让你不得不怕、也不得不佩服的人物!”
休息了两个时辰,三人重又上路,再行十余里,终于走出了这片沙漠,前方便是隔云山脉。
隔云山脉为两山并行,中间有一道长长的峡谷,峡谷中终日烟云漫绕,却被两山隔绝于谷内,所以得名为隔云。而峡谷的入口处便是让杜四这样的老江湖也谈之色变的幽冥谷。
幽冥谷位于隔云山脉的入口,一踏入谷内,只见弥漫的雾气萦绕左右,四周长有许多不知名的树木,与外界一片茫茫黄沙相较,更显得别有洞天。已至黎明,映着高悬的月色清辉,谷内景致于氤氲气雾中忽隐忽现,错落有致。
这里有假山,有长廊,甚至还有一道拱形石桥,桥下虽无水,却以绿草为垫,沟壑为渠,奇岩异石,数之不尽,与周围陡立的峰峦相映成趣。就算是冬归内宫中怕也无有如此风雅景致。
杜四喃喃道:“我三年前来此处时,只见到一座坟墓,现在却已多了这许多的景物!”
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也不知这荒山野谷中的景致是何人所造。虽是在一派安详宁和的曙色中,却似有种森森鬼气。饶是杜四曾来过此地,此刻旧景已非,心头也是一片恍惚。许漠洋与杨霜儿更是紧张,杨霜儿一只手不由自主地牢牢抓住杜四的衣襟。
三人踏上石桥,石桥直通到一间白色的小亭子前,就着微明的天色,亭上的大字陡然映入眼帘——“天地不仁”!亭子内没有桌椅几凳,赫然便是一座青黑色的坟墓。亭檐下居然还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就着晨风摇晃,凭添一份神秘与诡异。
坟墓为无数青色的大石所砌,石质古朴,色泽淡雅。墓前立着一块四尺见方的大石碑。那墓碑上的字想必是高人所刻,银钩铁划,入碑极深,纵是三人离墓碑尚有十余丈远,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墓碑顶端的三个大字——英雄冢!其下尚密密麻麻地似是刻着许多蝇头小字。
哀伤突然狂涌上许漠洋的心头,忽觉就算是名垂青史、啸傲天下的大英雄、大人物,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一?g,化为泥尘。他几十年来纵横塞外,原本犷野粗豪,何曾有过如此悲天悯人的感觉,此时先见了亭外那气吞千古的“天地不仁”,再看到“英雄冢”这三个字,竟觉得万事皆空。所谓天地无常,人事在天,一饮一啄皆是定数,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心中明白必是巧拙那眼改变了自己的许多看法,偏偏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加上旧伤未愈,几乎便要张口吐出血来。
一旁的杨霜儿却在此时忆起了远在江南的父亲。此趟笑望山庄之行,自己实是听父亲说起巧拙大师和无双城的旧约,偷偷跑出来的,路上遇见那个家门中最为洒脱不羁的林叔叔。仗着小孩心性,一路往塞北行来,游山玩水。此时方念及这一离家,父亲必是挂念万千。自己一向娇蛮惯了,不能孝敬双亲,徒惹父亲生气,也止不住地感怀起来。
许杨二人突然觉得心中一暖,先前的种种伤心的念头忽又淡了下去。原来是杜四左右手已分别搭上许漠洋与杨霜儿的肩膀,送入玄功助二人排除心魔。但见杜四心神守一,面色有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望着东天一线曙光,一字一句道:“流马河兵甲派传人杜四前来拜访幽冥谷!”空谷回音,更增诡异。
而谷内依然是人影俱无,没有半分声响。
良久。“呀!”从静谧的雾霭中忽然隐隐传来一声惊叫,三人循声前去,走出数步,便看到了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
但见一个和尚双手舞动一把八尺余长的禅杖,从前方匆匆行来,禅杖舞动甚急,几乎在他身前化为一道黑色的光网。而那和尚的上方,竟然凭空悬挂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全体纯白,一飘一晃,紧紧蹑在和尚头顶,而那和尚似乎一无所知,只是一路奔跑,口中嗬嗬大叫,像是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物事。“鬼!”杨霜儿紧咬的唇中迸出一个字来,却把自己吓了一跳,慌忙住声。
“呛”的一声,许漠洋剑已出鞘,指向奔来的那个和尚。原来那和尚不是别人,正是明将军手下的千难头陀。
顷刻间千难已近至三人数丈外,却浑若不觉,仍是口中狂呼,拼命舞动那重达数十斤的禅杖。眼见千难越舞越缓,他头顶上那个纯白色的物事忽地飘然落下,与千难的禅杖撞了一记。只听得一声闷响,千难再度大喝一声,催动真元,将禅杖舞得愈急。照这个势头下去,只怕他再舞不了多久便会力竭而亡。
那一声闷响虽然轻微,许漠洋听在耳中却是一震,便犹若听到一声山谷中的磬钟,心口间极不舒服,料想千难身处其中滋味更不好受。千难虽是他的死敌,但眼见这个武功高强的对头如此惊惶,更是力尽在即,心头也不免泛起一丝同情。
突然,那纯白色的物事轻飘飘落在三人面前,竟然是个身着宽大白衣的老人。但见他白眉白须,怕不已有七八十岁,可面上却红润有光,嘻嘻而笑,加之个头矮小,不足五尺,神情间浑像一个不通世故的小孩子,最令人惊疑莫名的是那一头长长的白发,散披至膝,几乎罩住了全身,加上白衣宽大,就着晓风薄雾,在林间若隐若现,怪不得刚才三人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东西全体纯白,一飘一晃,紧紧蹑在和尚头顶,而那和尚似乎一无所知,只是一路奔跑,口中嗬嗬大叫,像是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物事。)
那老人像是毫无机心般对三人露齿一笑:“这么早就来客人了。”然后大模大样背过身去面对千难,笑嘻嘻道:“你这和尚忒是食古不化,我只不过要看看你的那个东西,就当什么宝贝一样,真是个要东西不要命的呆和尚。”千难一脸惊恐,见到许漠洋等人,更是眼露绝望,却仍是不敢停下禅杖,生怕那白发老人突然出手。
老人拍手笑道:“你当我真抢不下你的宝贝吗?我只不过见你这个风车舞得好玩,才陪你玩了这一会。现在我有客人来了,你且看我的手段。”千难眼中惧意更甚,却仍是拼命舞杖,只是杖法已然散乱,只能护住胸腹头脸,再不似开始时能护住全身了。
许漠洋心头大奇,他早见过千难的狠勇,自己的好几个兄弟都是命丧他手,而此时那长发老人虽比千难矮小得多,他却像是怕极了这个一脸笑意、仿似顽童的老人,想必刚才吃了大亏。
那长发老人话音刚落,竟由地上斜飞而起,整个人就如一把刚刚淬过火的剑,直撞在千难守得无懈可击的杖网上。其身法迅猛无比,每个动作却又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令三人目瞪口呆。再度听得一声闷响,千难踉跄退出了足足二十余步,这才一跤坐倒在地,面上惨白,“咣当”一声,禅杖从手中落在地上,再也无力为战。
此刻,长发老人手上已多了一根管子似的东西,细细把玩。许漠洋眼利,看那东西似是烟花爆竹之类,只是制作精巧,远非平时所见。
杜四一脸凝重,眼望长发老人手中那管东西:“杜某携友借道而过,望老兄行个方便。”那长发老人摇头晃脑道:“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方便是没有的,你有什么好东西便得拿来给我看看。”突然又似想到了什么,眼望千难,一扬手中的那管东西,哈哈大笑,“你这和尚早早给我这东西不就得了,何必弄得现在走路都困难了。”
千难眼见许漠洋在前,偏偏自己已无动手之力,任人宰割,心中大急,想要闭目运功,却哪能静下心来,一张嘴一口血终于喷了出来。
杨霜儿见千难惨状心有不忍,对那长发老人道:“老伯伯你武功那么高,就不要再为难这个和尚了吧。”“武功?你看出我的武功了!”长发老人一愣,拍拍脑袋自言自语地大叫,“这下糟了,我本已决心忘了我的武功,现在一不小心又在人面前炫耀了本门绝学,看来掌门再不肯收我回门了。”他越叫越急,最后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杜四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这老人武功如此之高,偏偏行事完全像个小孩一般。难道刚才他那惊天一击只是为了向别人炫耀么?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长发老人边哭边对千难道:“念着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为你求情的分上,你就快滚吧。不过你要立下誓言,千万不要说是我伤了你!”千难头陀似是怕极了长发老人,慌忙依言道:“老人家放心,我若是对一个人说起你身怀武技之事,便让我不得好死。”长发老人哈哈一笑,让开路来。
许漠洋剑指千难,心中豪情上涌:“你我虽是不共戴天,但此时你已无力再战,我也就放你一马,终有一日,我必将杀你为我冬归战士复仇。”千难也不答话,倒拖禅杖蹒跚着退出谷外。
杨霜儿心细,听得千难的誓言不尽不实,却也不忍为难他。待千难去远了,这才对长发老人笑道:“老爷爷你上当了,那和尚说不对一个人说起你会武功,但若是对二个人三个人说起,便不算破誓了。”
长发老人一呆,继而大怒而起:“这个臭和尚竟敢骗我!待我去找他算账,割了他舌头看他用什么说。”杨霜儿忙道:“他定然躲了起来,沙漠那么大你找不到他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他被你吓坏了,定是不敢对人说的。再说你就算割了他的舌头,他还可以用手写给别人知道,你总不能整日守在他身边吧。”
长发老人一愣:“我真是不争气,忍了这许多年却还是破了规定,日后掌门若是得知,不但不准我重入门墙,还定要在‘老不更事’后再加上‘任性胡为’这四字评语了。”三人听他如此评价自己,心中想笑,却只好强自忍住。
长发老人越说越急,又是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捶胸顿足,比刚才更是痛烈数倍。杨霜儿见老人哭得伤心,心中也忍不住要哭了一般,想到小时候逗爷爷开心的方法,上前拉拉他的白胡子:“老爷爷不要哭了,我们不告诉别人你用了武功就是。就算你的掌门不信,我们也可以给你作证呀。”
“有了,我想出了一个好方法。”长发老人抬头看了三人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只要我杀了你们几人,谁又能知道我用过武功?”他一边说一边拍手,似乎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好办法”拍手叫绝。三人吓了一跳,见他不似作伪,急忙蓄势以待。此老虽是疯疯癫癫,武功却是毫不含糊,真要出手,就算杜四与许杨二人联手也未必接得下。
那老人却又摇摇头,自语道:“不行不行,看你们三人也不像是英雄冢上刻下的人物,杀之岂不是有辱我物由心的威名?”
杨霜儿毕竟江湖经验尚浅。她从小家门渊源,所有的长辈纵是对她慈爱有加,却都是一派肃穆风范,何曾见过一个老人如物由心这般又是认真、又是半开玩笑的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将起来。
物由心看杨霜儿笑貌如花,竟似呆了,喃喃念道:“我那小孙女当初也是被我逗得又哭又笑,如你一般可爱!”言罢又是大哭起来,“我已有十余年没见我的小蓉蓉了。”杨霜儿见物由心真情流露,想到自己去世的爷爷,不免触景伤情,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口中犹自哽咽道:“爷爷不要哭了,你就当我是你的小蓉蓉好了。”
一时一老一少哭成一团,看得杜四与许漠洋直皱眉头。
良久,物由心止住哭声,慈爱地看着杨霜儿:“小蓉蓉不要哭,爷爷给你一个好玩的东西。”说罢将那个从千难手中抢下的东西塞到了杨霜儿手上。
杜四眼神何其敏锐,加之早就暗暗注意,此刻从物由心与杨霜儿指掌交换的缝隙中已然看到那管事物上雕写的那个“八”字,心中大震,脱口叫道:“天女散花!”
物由心显是天生好奇,眼中泪痕未干,便仰头问道:“什么是天女散花?”浑忘了适才还发狠说要杀尽此地之人。
杜四从杨霜儿手上接过那管烟花,细细触摸其上雕刻的花纹与字迹,一字一句道:“你们可知在京师最难惹的人是谁吗?”杨霜儿抢道:“京师中最难惹的人当然是皇上!”杜四缓缓摇头:“不然,皇上深居宫廷,许多事情闹得再大他也未必知道。”“那还能是谁?”这下连许漠洋也忍不住好奇心起。
“你们可听过‘一个将军,半个总管,三个掌门,四个公子,天花乍现,八方名动’这句话么?”杨霜儿道奇道:“一个将军!莫不是那当朝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将军?”
物由心也像完全忘了刚才的所为:“明将军!是不是就是我英雄冢上排名第一的明宗越?”杜四缓缓点头:“不错,这个将军指的正是明将军。”
杨霜儿得传家学,自是对武林名人知道不少,当下也问道:“这半个总管可是将军府的水知寒水大总管么?”杜四长叹:“水知寒虽是将军府的总管,威势上似乎略逊一筹,但以其缜密之思虑和一身天下驰名的寒浸掌,谁人不惧?只是水知寒深忌自己功高震主,怕折了明将军的气势,才以‘半’个自居。”
许漠洋对中原武林的事也略有所闻:“三个掌门大概就是京师关睢、黍离、蒹葭三大派的掌门了。”杜四点点头:“神留门为京师最古老的门派,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唐初玄武门之变时神留门三个长老各自支持李渊的三个儿子,这才引起了神留门的分裂。但神留门经年之积威,纵是一分为三也是无人敢撄其锋。”
物由心显是久住偏远之地,听得津津有味:“那三个掌门都是些什么人,可也是刻在英雄冢上的人物吗?”
“关睢门主洪修罗身为刑部总管,掌管天下刑罚追捕之事,权势极大。黍离门主管平更是贵为太子御师,可最令我等草莽之辈折服的却还是那蒹葭门主骆清幽……”杨霜儿虽是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却显然知道的并不详细:“骆清幽这名字如此好听,可是女子吗?”
“不错,骆清幽虽身为女子,也无官衔,却是文冠天下,艺名远播,是所有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科举之日更是常常行主监之职,凡是考取了功名有个一官半职的,谁人不对其尊敬有加。”
物由心大不以为然:“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本领?”杨霜儿适才与物由心同哭一场,心理上早已将这个顽童式的老人当做亲人般亲近,不依撒娇道:“谁说女孩子就没有本领了?”物由心哈哈大笑:“我的小蓉蓉当然与其他女孩子不同了。”竟已将杨霜儿当做自己久未见面的小孙女了。
许漠洋见这一老一少打趣,不由莞尔,连忙继续询问杜四:“四个公子我只知道二人,一个应该是和明将军唱对台的魏公子,一个可是被称为江湖第一美男子的简公子吗?”
杜四微微一笑,“魏公子出身草莽,却几乎以一己之力平息了北城王之乱,才被御封为太平公子,他敢与明将军叫板,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而简公子则是师出名门,自幼熟读万卷书,彬彬有礼,加上人若玉树临风,听说不光是京师女子,就连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落花宫宫主赵星霜都对其青眼有加,谁人敢惹?”
物由心望着杨霜儿大笑,“待我哪天把这个简公子捉来当我小蓉蓉的夫婿……”杨霜儿大窘,不依不饶,几人又是笑做一团,不知不觉中又亲近了许多。
许漠洋却是心念杜四的话,继续问道:“不知还有两位公子是什么人?”杜四清吟道:“‘乱云低薄暮,微雨洗清秋。’那第三个公子便是号称武林第一院、梳玉湖清秋院的乱云公子。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但就凭当今太子与其平辈论交,连明将军也要逊让三分的威势已是无人不惧了。”
物由心冷笑:“武林第一院!”杜四知道物由心虽是年龄一大把,却是小孩的好胜心境,笑着解释道:“那只是江湖人士为表示对其上一代院主‘雨化清秋’郭雨阳的尊敬。郭雨阳当年与华山无语大师一同为民请命,不惜开罪当时朝中权势最大的丞相刘远,请皇上收回采纳江浙三千民女的成命,皇上雷霆震怒下,几乎将清秋院满门抄斩……”物由心大骂:“这皇帝老儿真不是东西!”许漠洋大有同感,拍掌称是。
杜四继续道:“不过最后一位公子却的确是以武功成名了,那便是号称‘一览众山小’的凌霄公子何其狂!此人平日独来独往,为人极狂,先有不少人看不惯他的骄狂,可自从他五十招击败江西‘雷厉风行’历风行后再也无人敢惹,虽是声名不著,却当真有真才实学。”
物由心身体一震:“何其狂在我英雄冢上排名第四,仅次于明将军、虫大师与雪纷飞之下,应该是个人物。”
杨霜儿喃喃道:“何其狂!这名字好狂。”杜四一脸凛然:“不过江湖之大,能者辈出,物兄的英雄冢中肯定没有把自己门内的人物排进去吧!否则何其狂能排到第几也是未知之数。”
物由心哈哈大笑,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在此荒山野岭中孤来独往,喜怒由心,却也是寂寞。今天碰上这几个人竟然这么合自己的脾气,大是不易。拍拍杜四的肩膀,再对许漠洋与杨霜儿挤挤眼睛,一派天真状。映着满头飘舞的白发,逗得三人哈哈大笑。
许漠洋追问杜四:“那个‘天花乍现,八方名动’又是什么?是形容这几个人名动四方吗?”杜四正容道:“八方名动是人名!”杨霜儿还在嘴里念叨着何其狂的名字,闻言下意识接道:“哦?这个人又是谁呢?”杜四道:“不是一个人,是八个人。”许漠洋吃惊道:“八个?怎么我一个也没有听说过?”杜四淡然一笑:“这八个人都是亲自给皇帝办事的人,闲杂人等如何能知。不过其中一个,却曾是在江湖上搅起一番风雨的人物。”物由心听得大嘴半张,呆呆地问:“哦,你说的是谁?”
杜四盯着杨霜儿,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缓缓道,“暗器王!”
物由心一拍大腿:“你可是说八年前在洞庭湖宁芷宫以一人之力破了江湖十七名暗器高手,被江湖人尊称为暗器王的林青么?”杨霜儿笑嘻嘻地对物由心竖起大姆指。
“除了他还能有谁?”杜四颌首微笑,“其时林青年仅弱冠,却一战成名,被江湖中人誉为暗器之王!”
许漠洋见杜四与杨霜儿笑得古怪,也无暇细想:“那另外七个又是什么名动江湖的人物?”
“为了给皇上办事方便,八方名动平日从不显山露水。‘良辰美景,清风明月,林青水秀,黑山白石’——是为八方名动,而就连八方名动中惟一声名在外的林青也只排名第五,你说这几个人好惹吗?”
杨霜儿吐吐舌头:“怎么京师会有这么多高手?”杜四道:“江湖人打打杀杀,至死方已。但凡有报负的人都来京师重地妄想赢得一份功名,自然人才众多。”杨霜儿想想又问道:“可是这些人想来都是桀骜不驯的人物,皇上人在深宫,又如何使得动他们?”
“你说得有理。”杜四赞许地看了杨霜儿一眼,笑道,“所以才有了天花乍现之说?”杨霜儿奇道:“这又是什么?”杜四道:“那是由京城流星堂御制的一支烟花,名为天女散花,只要放上了天,烟花弥漫中,这八个人就到了。”杨霜儿笑道:“哈,我要有这么一支天女散花就好了。连皇上的人都请得动。”杜四微微一笑,眼望杨霜儿的手上,一字一句地道:“你已经有了!”
原来,物由心从千难手上抢下的那管烟花,正是号命八方名动的天女散花!
也是合该千难倒霉,他奉明将军之命来幽冥谷接应,却先碰上物由心。物由心小孩心性非要看看他手上是什么东西,千难如何肯给,可物由心武功太强,从头到尾都没给他放烟花的机会,便抢了下来。
诸人这才知道,为何会引出杜四这一番惊天动地的话,不由都看着杨霜儿手上那管精致的烟花。
杜四神情凝重:“天女散花一共只有二十四支,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物由心忽忆起一事,问杜四道:“你且说说这名动八方中还有什么人?我前几天倒真是见了两个奇怪的人。”大家都在想物由心只怕见了任何一人都会觉得奇怪,却也不敢说出口来。
杜四道:“这八个人除了惊人的武功外还各有成名绝技,比如追捕王梁辰精通追踪之术,泼墨王美景却是一手好画技,登萍王顾清风顾名思义自是轻功绝顶,妙手王关明月则是神偷之术宇内无双,暗器王林青自不必说,而琴瑟王水秀虽是八方名动中惟一女子,却是仙曲妙韵艺播京师……”
物由心大是紧张:“可有什么精通机关土木学的人吗?”杜四奇怪地看了物由心一眼:“你说的必是机关王白石,此人对天下机关无一不精,任何暗道隐路以及锁扣之类到了他的手上,全然无用。此人与精通拷问术的牢狱王黑山一向形影不离,你若是只见到了一个人,想必不会是他。”物由心大叫一声:“惨了惨了,这下我坟墓中的那些宝贝岂不是全都没了?”当下便朝那刻有英雄冢字样的坟墓奔去。
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跟着物由心往那边奔去,才走了几步,便听得坟墓中“咯咯”作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壁而出。杨霜儿一声惊呼,就是许漠洋也止不住头皮发麻。
物由心蓦然站住,刹那间这个个头并不高大的老人神情威猛无比,一头白发迎着晨风飞扬而起,就好似在空中出现了一道白色的绸缎。杨霜儿眼望着坟墓门在咯咯的石块磨擦声中缓缓开启,再看着物由心那一头飘舞的白发,脑中忽然浮现出自幼熟读的诗书,不由自主念道:“白发三千丈!”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正是诗仙李白被吟诵千古的名句。一刹那,听杨霜儿吟到这一句,许漠洋心间猛一恍惚,突有所动。为了巧拙的遗命,他们往笑望山庄的这一路来,真不知还要经过多少磨难?路还有多长?愁还有多长?
四、四笑于掌
坟墓机关喀喀响过数声后,那块被当做墓碑的大石缓缓朝旁移开,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却有二人已然立在其间,神情俱是倨傲无比。仿佛他们不是刚刚从一座坟墓中走出来,而是踏上了金銮宝殿!
左首那人面黑如墨,身形高大,看不出多大年龄,只是眼露凶光,一脸骄横,一看便不像是中原人氏。此时也不见他说话,只是望着物由心冷笑。右首那人三十余岁模样,面色白皙,相貌儒雅,虽也是一脸傲色,却先是对物由心长鞠一躬:“老人家的这些机关设计如此巧妙,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物由心面色如土:“再好的机关有什么用,还不是让你逐一击破后安然走出了墓门。”言罢又小心翼翼、充满期望地问道,“我那些宝贝没被破坏吧?”那人微微一笑:“老人家尽可放心,若是不能不损一物、纯以智力出此墓门,我还能算是机关王吗?”言语虽是恭谨,神色却是骄然。
许漠洋几人虽已料到此人大概是机关王白石,可听他自承身份,却还是忍不住浑身大震。尤其是刚刚听杜四讲了八方名动的来历,此时立刻就见其人,更增威势。那面色如墨的异族人想来必是与机关王形影不离的牢狱王黑山了。
杜四低叹一声:“想不到连京师的八方名动也插手到这件事中,明将军的权势倒真的可比皇上了。”机关王白石望向杜四,仍是一副谦谦有礼的样子:“这位兄台不知是什么人。我与牢狱王不过是与这个老人家打了个赌,绝对与明将军无关。兄台这样说分明是挑唆皇室内乱了!”机关王虽是彬彬有礼,但言语间不卑不亢,隐含锋芒,果然不愧是八方名动中的人物。
物由心大叫道:“不公平不公平,你又不说你是机关王,如果我早知道了,必和你比试别的花样。”机关王哂然一笑:“老人家一开始不也没说自己的来历吗?再说是你自己提议,赌我俩不能在二日内从墓中走出来,现在又这般抵赖,岂不有损老人家的信誉?”他却不知,只怕天下所有的老人家中,最无信誉可言的就是眼前这个物由心了!
许漠洋行事老成,看到机关王与那一言不发、不怒自威的牢狱王似乎与自已无关,那最好是能以言语缓冲彼此的敌意。刚刚才听到杜四说起八方名动的威名,想来手下自然不弱,能不动手自是最好。眼望杜四,二人相互点头,以目示意,知道均作此想。
杜四仰天打个哈哈:“却不知三位赌的是什么?我们身为局外人,倒不妨做个公平的仲裁。”物由心急道:“不行不行,我们赌的是脑袋呀!”挠挠自己脑袋上那一头长长的白发,喃喃道,“我怎么知道我竟然会输,我最多就是逗他俩开开心罢了!”机关王淡然一笑:“老人家或许无意要我们的脑袋,可我们却真是以性命相博的。”
杜四心中一凛,哑然无声。与情与理,倒都是物由心的不是了。他上次来幽冥谷只是路过,尚未与物由心碰面,此次虽是初识,却喜欢这个老人的漫无城府,就算对方不是明将军的人,心里也是大大地偏向物由心。此刻他心念电转,盘算着恐怕也只好随着物由心耍无赖了。
物由心更是发急:“我这脑袋老而糊涂,只怕你们要了也没多大用处吧。”他看上去一把年纪,此时却一脸恳求地望着众人,活像做错事的小孩希望得到大人的原谅,惹得众人都禁不住在心里发笑。
机关王倒是不紧不慢:“老人家说笑了,我们也不是要你的脑袋,只要让黑兄问几件事。虽说是赌脑袋,其实也只是让老人家委曲一会而已。”
许漠洋笑道:“既然机关王如此有礼,物老先不用着急,不妨听听要问的是什么问题?”
那一直不发一语的牢狱王黑山发话道:“信口回答如何能知道真假,只怕老人家要随我回京师刑捕房一趟,借用一些工具来辨别真伪。”他的语声中夹杂了异国口音,顿挫生硬,且不听内容就已让人非常不舒服。物由心大叫:“这怎么成,那我岂不成了犯人了?”牢狱王嘿嘿一笑:“不是犯人,只是我的客人。”他说到客人二字时语气加重,更是让人闻之心惊。牢狱王精通拷问术,自然懂得如何用言语增加对方的压力。
机关王微笑道:“也不尽然。只要老人家保证如实作答,我们也不会太为难你。”物由心垂头叹道:“好吧,只要你不问我师门之事,我都可以答应。”言至此时却又跳将起来,“不对不对,先分清楚你们是不是赌赢了我再说。”大家见物由心先前一句话分明已是认输,后一句却又开始耍赖,都是绝倒。这个老人年纪头发胡子都是一大把,样貌老成却又状若天真,也的确是武林奇观了!
机关王哈哈一笑:“点睛阁主景成像纯厚平实、一派正气;翩跹楼主花嗅香飞扬跳脱、屡走偏锋;温柔乡主水柔梳妙姿天成、悠然自得;英雄冢主物天成豪情仗义、以歌咏志,俱是不世出的人物,而物老这般前后不一,破绽百出,岂不被武林后生笑掉大牙?这般下去,想来要回归物天成的门墙,也是难上加难了。”众人听他娓娓道来,全都呆了,就是以杜四的见闻广博,也是从未听说这阁楼乡冢的名字。
物由心惊讶大呼:“你什么都知道,那还问我什么?”
原来这点睛阁、翩跹楼、温柔乡、英雄冢乃是江湖上最为隐秘的四大家族。四大家族特立独行,每一门都有惊天动地的武学,但门规极严,弟子行走江湖禁令甚多,尤其是忌用本门武学,是以几百年来少现神踪。虽偶也会与各大帮派暗有争斗,但却声名不著,寻常江湖中人是绝不知道的。
而这物由心正是英雄冢中的弟子。因为他小孩心性,在十几年前无意间泄露了本门武功,所以才被逐出门墙,罚其在此塞外人迹罕至的隔云山脉中思过。但物由心心念旧主,所以仿着英雄冢的样子在此立坟建碑。也正是如此,刚才物由心被杜四等人看出武功,才惶急之余甚至想杀人灭口。只是他生性善良,一片赤子童真,自不会真地下此狠手。而此时听得机关王将本门秘密一语道破,不由心中大乱。
机关王大笑:“四大家族虽然隐秘,却如何瞒得住京师遍布四海的细作?这些区区小事自是不屑向物老一问了。”物由心搔搔头:“那你要问我什么?”机关王淡然一笑:“物老既准备好让我问,可已是承认输了吗?”物由心眼见对方对本门秘事如此熟悉,料想问自己的必是其它什么事,当下点头道:“就算我输了好了,有什么事就快问吧!”
只听机关王轻轻道:“听闻英雄冢机关消息学天下一绝,在我看来却也不过如此。现在只想请物老再给我等说一说英雄冢的识英辨雄之术。”
原来英雄冢的几种不传之秘正是机关消息学、识英辨雄术、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机关消息学是英雄冢的阵法机关,识英辨雄术则是英雄冢中五行风水相人看命之术,而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则是英雄冢的家传武学,前项为擒拿一类的小巧近身功夫,后者乃为一种霸道的内功。
物由心心中大奇,机关王不问他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却要问他识英辨雄术,实是难解。可他虽貌似天真,却也不是白痴傻瓜,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喃喃道:“我早早被赶出师门,这识英辨雄术却是无缘学到。”
机关王一指身边的牢狱王,微微笑道:“牢狱王最懂让人说出心底秘密,物老想不想试试个中滋味?”此人说话总是笑眯眯的,言语中却是毫不容情,暗含威胁。物由心大怒:“有本事就把我抓起来拷问,不过得先看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了?”
牢狱王一边冷笑一边就要出手,却被机关王伸手拦住。机关王转身对杜四深深一揖:“物老刚才既已认输,现在又这般蛮不讲理。幸好有诸位大侠在场作证,如若放过物老也无不可,只是‘英雄冢’这三个字日后已可改为‘无赖冢’,还望各位大侠多往江湖上帮衬宣扬一下。”
杜四眼见机关王智计百出,诱得物由心自已认输在前,现在于情于理似乎都已是辩无可辩,虽是想帮物由心,却也没了主意。机关王的武功尚不得知,但此人于几句笑谈间便牢牢占得上风,果然名不虚传。
物由心长叹一声:“罢罢罢,要么是有辱师门尊严,要么是泄露师门秘密,机关王你也莫难为我了。反正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今日一死了之总算可以有个交待了吧!”言罢长发飞起,悬在一棵树上。那长发在空中犹若活物般挽了个套,他自己则是飞身而起,脖子长伸,直往那套中钻去。此人天性好玩滑稽,此刻就是要自尽,竟然也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用自己的长发吊死自己。看得众人又是着急又是好笑。
那牢狱王黑山不置一词,竟是默认了这种解决方式,机关王白石却再度一笑:“愿赌服输,物老这般以一己之命捍卫英雄冢的豪气固然可嘉,但英雄这二字前恐怕还应该加上二字,唤为‘失信英雄’才对……”
物由心先是一愣,惶急之下六神无主,又放声大哭起来。也亏他年纪这么大,却是说哭就哭,便是一般孩童也有所不及。机关王每言必笑,却是句句命中物由心的要害,显是看出物由心最重师门清誉。虽是有些得理不饶人,但仔细一想固然强词夺理,却也不得不承认其言之有理。杜四与许漠洋俱为物由心担心,偏偏又无法可施。
“且慢!机关王你是不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发话的竟然是刚才不出一言的杨霜儿。机关王笑吟吟地望着杨霜儿:“在下虽是为皇室做事,却也懂得江湖上有言必行、有诺必践,不知这位姑娘有什么指教?”
杨霜儿扮为男子,却没有人不是一眼就认出她的女子之身,一时小嘴都撅了起来。不过眼见物由心一颗脑袋已钻入“发套”中,一双眼睛却含着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希望她有什么回天之术,又不免“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机关王你看这是什么?”待得杨霜儿笑意稍减,从怀里掏出了那天女散花,这一次轮到机关王与牢狱王大吃一惊了。机关王心下大凛,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请问姑娘,这个烟花是从何而来?”杨霜儿好整以暇,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更是娇憨可爱:“你不会告诉我,你不认得这是什么吧?”
机关王与牢狱王相视一眼:“这个,能不能让我仔细看看?”杨霜儿用小指在脸上一刮:“假装,以你的眼力还会看不清?你说你认不认得这个东西?”机关王迟疑一下,终于点点头:“咳咳,应该认得!”
杨霜儿轻轻娇笑:“这个东西是不是叫做天女散花?”饶是以机关王智慧高绝,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好乖乖答应一声:“是。”杨霜儿更是得意:“你们是不是八方名动的人?”机关王只得继续点头:“是。”杨霜儿得理不饶人:“是不是有了天女散花就可以命令你们做一件事?”机关王长叹一声:“是!”
杨霜儿大笑:“那我现在应该可以命令你们做一件事了吧?”物由心大喜过望,头一扬,那长长的白发打了几个圈子,呼的飞到机关王和牢狱王面前,哈哈大笑:“来来来,乖孙女让这两个不黑不白的东西试试我自制的白发绞索。”机关王终于忍不住面色大变,眼望杨霜儿,真怕她就按物由心所说的做。
杜四眼见形势急转直下,却也佩服机关王信守旧约。眼见牢狱王眼盯杨霜儿手上的天女散花,跃跃欲试。知道若真是弄僵了动起手来,己方虽然人多却也未必有胜算,当下发话道:“机关王有诺必践,在下钦佩。杨姑娘也不用太为难他们,就请他们放过物老便是,这次赌约就当扯平了吧。”
杨霜儿嘻嘻一笑,望着机关王:“你看如何?”机关王对几人长揖一躬:“诸位若无异议,便这么定了,白石先行谢过!”此人处上风而不骄,落下风而不乱,气度的确令人心折。物由心大悲大喜之余,虽是有些不甘,却也知道这二人并不好惹,点头表示同意。
机关王再对杨霜儿施了一礼:“这支烟花关系重大,我既然已答应了你一件事,不知可否将烟花交还于我?”物由心道:“你若反悔怎么办?”
牢狱王大喝道:“就算现在反悔,你可有什么法子阻止我们?”机关王轻轻一笑,举手拦住牢狱王,眼视杨霜儿,不发一语。那牢狱王似是惟机关王马首是瞻,吸一口气,再不开口。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眼见机关王、牢狱王面对四人毫无惧色,当是有惊人艺业。物由心或可敌得一人,而杜四、杨霜儿加上一个受了伤的许漠洋合力是否能敌住另外一人,却是未知之数。
杨霜儿少女心性爱热闹,一面把玩着天女散花,一面轻轻道:“这么好看的一支烟花,倒不若让我放上了天可好?”机关王潇洒地一耸肩头:“那也无妨!”
烟花升起,在将晓未晓的天空中炸开,散成雾状,从中散出八道各色火光,射向晨空,经久不败,煞是好看。惹得杨霜儿与物由心齐齐拍手大叫,待得烟花散尽,机关王与牢狱王已然不知所踪了。
物由心一个箭步冲入坟墓中,不一会出来,手上抱了一大堆物事:“总算这个机关王还有些本事,没弄坏我的宝贝。”几人看去,物由心的宝贝无非是一些形状有趣的小玩意,怪石异草等等不一而足,都不禁微笑。物由心却献宝一样给大家介绍起来。
杜四眼前一亮,从物由心那堆宝贝中拿起一物——那是一截五尺余长的东西,色泽淡青,却又隐有亮光乍隐乍现。
物由心洋洋得意:“你们可知这是什么?”
许漠洋见此物削长,却略具人形,活像一只长成型的人参,只是表面光滑,没有枝须叶蔓,上面还有天然的数圈纹理,似木非木。他虽在冬归城宫中见过许多天南海北、稀奇古怪的东西,却从未见过类似此物的物品。
物由心得意道:“五年前我在天山脚下碰到一只金色大蟒,费了我好大力气才玩死它,这便是它的舌头。”
杨霜儿惊叫一声,大着胆子用手摸去。但觉触手处似光滑、似涩结,手感极有韧性。要不是物由心说了此物来历,真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是一条大蟒的舌头。许漠洋眼见此舌已足有五尺余长,心下骇然,真不知道那蟒要大到什么地步。
杜四神情莫名激动,急向物由心道:“那蟒头可是状若四角,隐有三只眼,蟒身有若人腿粗细,全身泛有暗金色的光。不知这条蟒长得有多大?”物由心细细回想,拍腿大笑:“不错不错,我当时也觉奇怪,如何有这种怪蛇!那蛇眉头处有一大瘤,活生生就像长有三只眼一般,足足有二丈余长,甚是吓人……”
杜四大叫一声,眼中幻出一片光彩,轻抚那条蟒舌,喃喃念道:“舌灿莲花!这下我兵甲派总算复兴有望了!”许漠洋听杜四的口气,隐有所觉,当下问道:“什么是舌灿莲花?可是炼宝甲的神物吗?”
杜四胸口起伏不止,似是激动不已:“此物严格说来非是蛇蟒类,乃属一种上古生物,名为蠓。蠓只长于天山,因其常常守护天山上的雪莲而得名莲花蠓。虽无毒,却是性极凶残,见有人畜接近便主动攻击。”物由心大概是想到当年那一幕,心有余悸:“是呀,我那时正是要去采雪莲,忽然钻出这么个东西,要不是我神明英武、艺高人胆大……”当下又吹嘘起来。
杜四继续道:“此蠓极有灵性,据传为远古水神共工豢养,每日要食百斤荤腥。如遇人畜,先围腰数匝,再囫囵吞之。据我门《神兽异器录》中所记,蠓最厉害的武器便是其舌,味葳性寒,柔韧若带,坚固胜钢,百折不断,在神器录中排名第七,乃是铸造兵器的神物,称之为‘舌灿莲花’。”众人听得呆了,这才明白杜四的激动源自终找到一件可炼制神兵的宝物。
杨霜儿拍手笑道:“这名字好听,真让人想不到竟然是一条大蟒的舌头。”杜四道:“蠓并非蟒类,而且有其与众不同的个性。虽是生性残暴,却对主人极忠,若是主人身死必复仇后自绝而亡,是以极少有长得那么大的蠓现于世间,这一次真是天数啊!”许漠洋与杨霜儿一路上听杜四讲起门中之事,眼见他心愿得偿,俱是替他高兴。
杨霜儿最是乖巧,当下摇着物由心的手道:“老爷爷,你就把这个蠓舌送给杜伯伯吧!”物由心却是摇头:“不行不行,这可是我的宝贝。要送你杜老伯也可以,不过要答应我两件事。”
杜四深鞠一躬:“但凭物老吩咐!”他眼见梦寐以求、千载难逢的宝物就在手中,只要物由心愿意送给自己,什么条件也可以答应了。物由心看着杜四哈哈大笑:“刚才要不是你们仗义执言,我早被那个机关王逼得走投无路了。我与你这老儿也算有缘。两个条件,一个是让这小姑娘认我做爷爷,另一个条件就是让我跟大哥你一起走一趟。在这山谷呆得久了,都快闷出一身病来了。”他自己一头白发,却总是以为自己年轻,竟然对着看起来比自己小了十余岁的杜四口称大哥,惹得诸人暗暗失笑。
话音未落,杨霜儿已是对着物由心盈盈下拜,口称:“爷爷!”
杜四知道物由心虽然疯疯癫癫,武功却实是惊人,有此强援如何不喜。于是伸掌出来,与物由心一握,二人哈哈大笑。
当下各人通了名姓,物由心来历奇特,不愿多说,杜四也不多问。许漠洋也是心喜物由心的天真烂漫,恭谨行礼。
物由心眼望许漠洋,略微诧异:“许小弟近日必有奇遇,身体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潜力。”众人想到刚才机关王白石说起要听听英雄冢中的识英辨雄术,顾名思义都知道物由心的眼力是何等的高明,当下给物由心说起了许漠洋与巧拙间的那充满了神秘色彩的一眼。
物由心兴高采烈地道:“有空再好好给许小弟看看面相,现在我们不如先上路去笑望山庄,我久闻渡劫谷中杀人树之名,轻易不敢去惹,现在人多了,我可不怕了。”说完又故做神秘地低声道,“日后我若是用了本门武功,你们可要给我作伪证啊。”
众人想不到他如此急于离开,竟然是为了看看那杀人之树。有物由心这一身超凡入化的武功,一路上更增几分把握,何况路途中有此风趣的老人为伴,倒也真是不寂寞了,纷纷笑着答应。
“且慢,我这一走,本门的秘密可不能泄露。”物由心将那刻有“英雄冢”三字的大墓碑抱入坟墓中,开启机关将墓门锁上,想起适才之事,叹道,“这世上大概也只有机关王才能在我这机关重重的坟墓中来去自如了。”
诸人见那墓碑重达数百斤,物由心却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搬进搬出,俱是咋舌不已。心想这老人虽是疯癫,一身功夫可毫不含糊。再想到机关王与那牢狱王的从容自定,加上后有明将军的追兵,这一路来还不知道有多少风险……
杜四得了异宝,心情大畅,一路与几人谈谈笑笑,他所闻广博,见识卓远,几人听到许多奇人异事,受益匪浅。
眼见天色已亮,四人终于出了幽冥谷。只见地势骤然开阔,面前是一个四周围山的大盆地,虽是少了幽冥谷中的花草,但奇石四处散立,比起幽冥谷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物由心精擅机关,缓缓道:“这地方的乱石排列得很有学问,暗合天上星宿,隐有阵法,我虽是久居此地,却也没有参透。”
许漠洋听物由心这么一说,抬目四望,果然见大石凌而不乱,迫得众人绕来绕去,几乎头也绕昏了。他一生纵横塞外,也得逢不少奇遇,然而比起这一天的奇见妙闻来说,俱不足道了。杨霜儿想到了幼时与玩伴在树林石间捉迷藏的情形,倒是觉得有趣。杜四却另有想法。此隔云山脉本是塞北一个并不出名的小山脉,却偏偏有着这许多的奇异之处,再想到精通天命术理的巧拙执意要自己留在此地,更是在遗命中让许漠洋去笑望山庄,还扯上了无双城的杨霜儿,定是隐含深意。物由心一向以本门机关学自负,今日为机关王所挫,心生不忿,来此妙然天成的石阵中,更是心智被夺,专心研究。
四人各怀心结,在石块中间穿来绕去,两个时辰后方才出了这一片看似紊乱、实则凶险的石阵。在石阵中各人都在暗自戒备,深恐敌人仗此有利地形突然发动袭击。出了石阵后,一阵似花似草的幽香淡淡袭来,渡劫谷已然在望。众人不免都是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缕锐风细不可察地从后拂来,奔向物由心的背心。许漠洋自从被巧拙看那一眼后,对天地间的各种感觉极为敏锐,此时莫名地心头忽觉有异,不及细想,呛然拔剑。与此同时,物由心一声大喝,满头白发乍然飞起,与那股锐风相交,竟然暗含金铁之声,一只小小的钱镖被物由心拂落在地。
物由心哈哈大笑:“大胆鼠辈,竟然敢偷袭我,出来让我看看。”一人缓缓从后现身,一脸谦恭:“前辈误会了,我本意是想打只小山雀,不料学艺不精,有失准头,实在惭愧!”他嘴里谦逊,面上含笑,言语得当,加上一副书生模样,长衫迎风,让人见之就略有好感。在他身后还有三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更是衬得其彬彬有礼。
物由心只认得后面有一个正是刚才被自己抢下天女散花的千难和尚,见其盯着自己,一脸怨毒,不禁嘻嘻一笑:“不妨不妨,刚才我也误伤了这个和尚,大家扯平好了。”
杜四与杨霜儿却认得那人身后还有两人,正是在酒店中铩羽而归的季全山与齐追城,眼见这几人似乎以那书生模样的人为首,不知是何来路。
那书生轻轻一笑,便若女子般羞涩,毫不在意许漠洋如要喷出火的目光正锁住自己:“老人家说得不错,同为误伤,大家扯平了!”物由心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虽然无伤,但念在比你大了几十岁,多让点老人家也是应该的吧!”书生阴阴一笑:“错了错了,你虽伤了千难大师,我却更是冒犯。”物由心奇道:“你有何冒犯?”书生肃容道:“千难只是力竭,伤了些微元气,而老人家却是大大的不妙了!”物由心哈哈大笑:“我有何不妙?”
书生的身体似是随着物由心的笑声动了一下,但他明明就在原地静立,也不知如何给了人一种动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人的视线阻隔了一下才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杜四见闻广博,虽然没有看出异常,却也隐隐感应到什么危机。许漠洋持剑立在杨霜儿身前,大喝一声:“大家退开,小心他的毒,他是毒来无恙!”
书生仰天长笑,望定物由心:“老人家不要怪我失手,毒来当然无恙,却只有死!”书生话音才落,物由心已是一声大吼,一跤坐倒在地,面色惨白,闭目运功,显然已中绝毒。
原来刚才物由心虽以白发拂开那一镖,却已沾上镖上之毒,此毒无色无味,此时方才发作,以物由心的精纯内力,猝不及防下被毒力沿发根直攻入脑,一时也支持不住!
毒来无恙在此塞外路途不熟,追失了许漠洋,在隔云山脉外围搜寻,却意外见到了杨霜儿放起天女散花,闻讯赶来,半路上汇合了季全山、齐追城与千难三人,问清情况后一并追来。而许漠洋等人为那石阵所阻,耽误了一段时间,终被毒来无恙四人追上。
毒来无恙等人在那石阵中已发现许漠洋等人,因是不明石阵底细,不敢妄动,只是远远蹑着许漠洋四人,直到出了石阵这才发难。毒来无恙眼力何等高明,早看出四人中最难惹的就是那三千白发的物由心。他心智阴沉,见物由心中招后还先用言语稳住对方,直到毒发方现出狠辣面目。许漠洋虽与他交过手,却如何能想得到毒来无恙如此出神入化的下毒手法。
(云遮雾涌下,一个小黑点从高高的隔云峰顶上飘然直下,落得近了方才看出竟是一人,腾云驾雾般携着一股奔腾的气势直袭向毒来无恙。)
杨霜儿悲嘶一声,扬针刺向毒来无恙胸口的膻中大穴,却被杜四一把拉住,脸色阴沉:“将军之毒果然名不虚传!”以杜四的武功就算可敌得住毒来无恙,但对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毒却委实忌惮,何况许杨二人自是无法挡住季全山、齐追城与千难三人的联手,敌人像已是胜券在握了!
毒来无恙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将军之毒无非是江湖朋友赏脸送的小号,如何敢入杜大侠法眼。不过今天倒真想会会与我齐名的无双之针!”
千难刚才在幽冥谷中被那物由心玩了个半死,此时见到物由心盘坐在地运功疗毒,心头怒火上涌,持杖上前,恨不能一杖击碎物由心的脑袋。齐追城的炙雷剑半招内毁在杜四手上,也是积怨甚深,季全山在酒店内吐血而退,更是满腔恨意,此时纷纷上前,形势已是千钧一发。
杜四见今天的情形,已知不能善了,暗地传音吩咐许漠洋照看物由心与杨霜儿,寻隙先退,自己却一亮手中那柄看似生了锈的小刀,拦住千难三人来势。杜四一生恩怨分明,许漠洋是巧拙托负给他,杨霜儿是那青衣故友所携,物由心虽是初识,却也甚是投缘。当下手中小刀一紧,暗暗下了决心,今天就算战死当场,也决不让对方轻易伤害许漠洋、杨霜儿与物由心三人。
杜四身为兵甲派十六代传人,那柄小刀名为“破玄刃”,看似破旧,却是非凡,经他运功催动下,隐泛红光。季全山与齐追城吃过他的苦头,见他立若停渊,稳稳立于道中,也不敢太过进逼。那千难头陀却是含恨出手,只一个呼吸间禅杖已到杜四头顶。杜四小刀轻扬,迎上禅杖,却是半步不退。“叮”的一声,千难全力一击竟被杜四的小刀轻轻巧巧接住了。
要知杜四身为兵甲传人,对各式兵器的熟悉天下少有。与千难刀杖相接的一刹那,手腕轻抖,破玄刃化出无数变化,于漫天杖影中端端击中杖尖九寸处,那正是千难禅杖最难发力的地方。
千难一招无功,惹起了凶性,待要再扑上前,却被毒来无恙以手止住。毒来无恙好整以暇,踏上几步:“几位兄弟守住周围,许漠洋身为将军亲点重犯,决不能让他走了。就由我来领教一下兵甲传人的绝学。”
杜四面色凝重,破玄刃提至胸前,默念口诀。毒来无恙成名的是毒功与暗器,其暗器千变万化无有定招,杜四虽然对各类兵器熟悉,但却未必能懂得每一种暗器的特点,这一战气势上已然落了下风。
“哈哈哈哈,何用兵甲传人出手,让我来试试将军之毒的毒功!”一个清越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上传来。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云遮雾涌下,一个小黑点从高高的隔云峰顶上飘然直下,落得近了方才看出竟是一人,腾云驾雾般携着一股奔腾的气势直袭向毒来无恙。
隔云山脉两壁犹若鬼斧神劈般笔直平滑,人所罕至,是以杜四才不得不带许漠洋、杨霜儿从幽冥谷往笑望山庄去。此人也不知用什么办法上得峰顶,更让人心惊的是这许多高手对其出现竟毫无所觉。
来人其势极快,加上从峰顶上一冲而就的落势,几乎是人随声到,迎着猎猎风声,宛若天神。毒来无恙久经沙场,虽是事变突然,却也及时运功抬掌,与那人硬对硬拼了一记!
砰然一声大震,毒来无恙踉踉跄跄直退出七八步远,这才勉强稳住身形。而来人只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便飘然落地。
虽然来人一掌击退毒来无恙,但在场诸人要么是一方宗师,要么是家学渊源,均是武学高手,眼力高明,俱看出来人并非是武功比毒来无恙高出甚多,只是借了从空而降的威势,把从几十丈高处冲落下来的力量全都让毒来无恙接了去,这才有如此惊人的一击。
可毒来无恙却暗暗心惊。在那人从天而降时,他已准备运功将绝毒攻入对方体内。可就在二人双掌相接的一刹那,对方掌力吞吐不定,在电光石火的片刻居然换了七种手法,或骈掌挥扫或屈指弹压,一种极为古怪的内力或放或收,先后袭来四重内劲。
第一层内劲以卸为主,化开毒来无恙掌力;第二层内劲阴柔无比,将毒来无恙掌中之毒吸得点滴不剩;第三层内劲刚强至极,将所吸之毒尽皆倒卷回来;第四层内劲却似一股诡异的热气,循着手臂的经脉往心房疾走。枉自毒来无恙一身毒功,对方竟然早早预知了他的独门运功手法,安然对接一掌,竟是毫发无伤。
毒来无恙退开几步方始化去来人古怪的反噬之力,手腕略沉,几枚铁莲子与毒蒺藜已悄然落入掌心,蓄势待发,却忽觉得掌心一热,似被什么尖利之物刺了一下。
毒来无恙大惊低头,但见掌心赫然出现四道弯弯曲曲的纹路,就似四张古怪的笑脸刻在自己掌中一般,心神一凛,忍不住喝问:“你是谁?”“哈哈哈哈……”来人高冠胡服,面若重枣,一脸虬须,先四声长笑,直震得晨鸟惊飞、草木轻扬:“将军之毒远道而来,笑望山庄容笑风特来相迎。”
第五章五行铸兵
毒来无恙目射异光:“久闻笑望山庄地灵人杰,天高风远,虽处僻静之地,实有桃源之风。明将军早知庄主声名,暌违已久,也常常在我等面前提及容庄主的卓尔不群、淡薄俗名,只是事物繁忙,不得一晤。”话音一转,“容庄主不在庄中拥妻妾、望美景地享福,却来此荒山野谷与明将军为敌,恐非明智。”
毒来无恙身为明将军座下的客卿谋臣,心计口才均是一流。这段话前恭后倨,先是暗示明将军亦知道一向隐秘的笑望山庄,后又提醒其拥兵塞外,不可不将明将军放在眼中,最后几句更是清清楚楚的威胁了。
容笑风又是四声大笑,令人生出他对毒来无恙乃至明将军全不放在心上的感觉:“明将军屯兵数十万于塞外,安有笑望山庄的拥妻望景之悠然。在下自幼生于胡地,何忍见刀兵四起,为祸百姓。况且覆巢倾卵之下,怎料不到今日的冬归城便是明日的笑望山庄?毒君莫要多言,如若不想就此发难,容某自当在笑望山庄守候明将军大军。”
众人听得容笑风丝毫不惧明将军威势,直斥毒来无恙,都是心底称快。杨霜儿虽是久居江南,不知明将军的穷兵黩武,却见容笑风一派正义凛然之色,加之心厌毒来无恙等人的嚣张,更是忍不住大声叫好。
许漠洋身奉巧拙大师的遗命要去笑望山庄,此时庄主亲临,不免朝容笑风定睛看去。只见他三十几许年纪,眉长目清,脸若刀削,颧骨高耸,鼻端丰隆,应是塞外龟兹人。但听其口音纯正,言辞锋利不俗,分明是一位饱学之士,心想巧拙让自己找他,定是别有深意。
毒来无恙见容笑风毫不留情地摆明车马,丝毫不忌惮明将军的威势,不由心头大怒,面上却不露半分恼色,仍是谦恭有礼:“容庄主快人快语,豪情盖天、不畏生死的态度让我等肃然起敬,只是不知笑望山庄上下三百二十七人是否也如庄主所想呢?如果庄主识时务,在下担保明将军不犯一兵一卒,免得刀兵相见,血染山庄,到那时恐怕庄主就悔之晚矣了。”
容笑风心中暗凛,对方竟然如此深知笑望山庄的底细,甚至在人数上都分毫不差,显是有备而来,心中也不由对明将军的实力暗暗叹服。可他却依然大笑四声:“枉毒君随明将军纵横数年,竟然对一个小小的笑望山庄也是如此利诱在前、威逼在后。何况就算我笑望山庄毁于一旦,江湖上也自有一番说词。毒君若有心,尽管率兵来袭,看我笑望山庄是否为好欺之地,何必空费了口舌,徒增笑柄。”
毒来无恙冷冷一笑:“庄主既然听不进我良言阻劝,必然也有不凡艺业,久闻庄主四笑神功的厉害,这便请教了。”毒来无恙暗算双方实力,自己应该敌得住容笑风,千难与杜四也有一搏之力,齐追城与季全山当可擒下杨霜儿与许漠洋,当下便要迫对方出手。
容笑风傲然一笑:“我这次下山,本意是来接人,想不到能与将军之毒一战,不亦快哉。且让你见识一下笑望山庄的神功,不要以为我塞外就无人可当明将军之锋了。”
要知明将军几年来纵横塞外,虽是治兵严谨,禁令将士烧杀抢掠。但战场上死伤甚众,破城后自也免不了士兵屠城泄愤,已是与塞外各族结下了血海深仇。笑望山庄虽然并未遭劫,却也对明将军深怀敌意,是以容笑风一上来便是不留一丝余地。
毒来无恙大笑:“刚才凭白受容庄主一掌偷袭,现在便还你一掌。”掌中再运起十成毒功,向着容笑风击来。
许漠洋眼见毒来无恙这一掌劲气内敛,出掌之势虽然凶猛,却不闻一丝掌风,料想其必是暗蕴毒功在内,待与对方掌力接实后再吐出毒素。若是自己面对这一掌,惟一之计只有先避对方锐气,再寻隙反击,却不知容笑风要怎么接这一掌。
容笑风看到毒来无恙这一掌,亦是不敢大意。刚才借着从山峰中下落的势道与之对掌,在战略上实已占了偌大的便宜,对方却仍能全身而退。毒来无恙名动江湖,自是有其绝艺,刚才自己引起他的怒火,对方虽是不免冒进,但这一下含忿出手,也必是不好接的。当下凝神运功,四笑神功增至极限,打算与毒来无恙硬拼一记。
突然,原本在一旁打坐调息的物由心一跃而起,拦在毒来无恙之前:“我还未算你偷袭我的这笔账呢!”
毒来无恙眼见物由心中了自己的绝毒,仅仅运功一会儿,便浑若无事地站起来向自己搦战,也是心中暗惊。他虽然从千难口中知道这个老头人虽疯癫,武功可是丝毫不含糊,却也未料到厉害至此。
毒来无恙随明将军久经风浪,心志坚决,虽然清楚在彼长此滞之下,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然颠倒,却仍是丝毫不惧,双掌变向,迎向物由心,口中兀自笑道:“老爷子此言差矣,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若是刚才容庄主一掌要了我的性命,在下也是无话可说。”
谁知物由心却不接毒来无恙的掌力,蓦然站定,目射异光:“且住。”
毒来无恙眼见适才物由心满怀被偷袭的愤怒,其势已不可挡,自己在表面上虽是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却是暗中集气,这一掌已是用了十成十的劲道。却不料对方说停就停,忽然于高速中浑若无事的立定,完全违反常规,而身形中却不留任何破绽,迫得自己也蓦然收功,以免招数用老为对方所乘。力道疾放疾收之下,一时心中血气不免暗暗翻腾。
他虽然估计到物由心武功高强,却也没料到实已到一流境界,隐在自己之上,这一战只怕己方胜算已失,于是再也没有刚才必胜的信心了。却不知物由心童真未泯,不喜记仇,看似对毒来无恙满怀愤怒地冲来,其实却留有几分余力,是以说停就停。他望着毒来无恙手心中的那四道笑纹,奇道:“这是什么?”毒来无恙狠狠瞪了容笑风一眼:“容庄主一掌所赐,在下决不敢忘。”容笑风耸耸肩,哂然一笑,对毒来无恙的威胁全然不放在心上。
物由心刚才全力运功驱毒疗伤,是以并不知道容笑风与毒来无恙动手的情况,当下惊讶地看了容笑风一眼:“这一掌巧夺天工,有一种宿命纠结、恩怨相缠的味道,真没想到世间竟然有这样的武功!”
众人皆是大奇。容笑风适才一掌虽气势惊人,且在毒来无恙掌心上留下了奇怪的笑纹,却似乎也没伤到毒来无恙,不知物由心为何如此推崇。
容笑风傲然一笑:“巧拙大师亦如是说!”
许漠洋听容笑风说到巧拙,心头狂震,这一刹那他似乎已然隐隐约约地把握到巧拙的用意……他这一路奇遇不断,从兵甲派的杜四、无双城的杨霜儿、英雄冢的物由心到现在笑望山庄的庄主容笑风,每一个人看似无关,其实都是与巧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巧拙大师精通天命宝典,莫非当真看出了未来的命运,宁可一死救出自己,为的到底是什么?
物由心细细看看毒来无恙的脸庞,再眼望毒来无恙的掌纹,若有所思地缓缓道:“观毒君的神气与面相,地阁丰厚,双耳珠垂,应是长寿命厚之相……”毒来无恙哈哈大笑:“想不到老人家竟然精通命相之数,可惜我从来不信这些,你若想以此动我心志,肯定是打错主意了。”物由心淡然一笑,续道:“可这四道笑纹横亘毒君掌间,让生命线脉无法延续,却成了短命之相。先天难胜后天之算,只怕你五年之内必有死难!”
众人哪料物由心会突然说起这样话来。眼观他平常行事,分明是个不通机心的小孩,此刻这般郑重说来,必是因容笑风这一掌让他大为震动。
毒来无恙心中一震,江湖中人最忌口彩不好,对方如此说来,就算他再洒脱,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心头那一闪而过的阴影,加上己方实力已显,而对方个个莫测高深,更不知容笑风是否还暗藏伏兵,不由心萌退志。他还不知道物由心乃是英雄冢的人物,观命察相更有一绝,就连机关王白石亦要请教其识英辨雄术,不然只怕心内更是惊惶。
容笑风哈哈大笑:“想不到我无意一掌竟有这般效果,本来今天是决意为巧拙大师报仇的,可听你一说,使得我对毒君的仇恨也淡了许多。”
毒来无恙霎时心志被夺。巧拙之死只是昨晚之事,笑望山庄这么快便知道消息,分明是对明将军的形迹早有预察。来者不善,看来对方必是有备而来。眼角余光扫中千难等人,见手下也全无战意,心中暗叹,今日之局怕只能是徒劳无功了。但他嘴上犹是强横不屈:“容庄主先不用为我考虑,明将军大兵近日必亲临笑望山庄,届时再向庄主请教。”
容笑风再是四声大笑:“毒君孤军深入似乎一点也不知危险呢?我既然身为此地主人,自当会对明将军有所招待。”毒来无恙冷哼一声,拱手告退。容笑风也不追赶,大致给众人介绍一番后,当前一躬,领先向渡劫谷走去。
山风迎面吹来,愈哮愈凶,仿佛预示着前面无休无止的荆途。容笑风当前引路,一行五人终于踏进了渡劫谷。
想到刚才毒来无恙的落荒而逃,大家心情都是出奇的好。虽是知道以明将军的个性,必不肯放过笑望山庄,但众人久经战阵,哪会放在心上。笑望山庄毫不留手相助,已是让诸人同仇敌忾,共抗大敌了。
渡劫谷与幽冥谷的开阔截然有异,山道狭窄,仅容两骑并行,两边俱是高崖绝壁,易守难攻。谷中果然满是奇花异草,许多都是众人闻所未闻的。杨霜儿开心得不住向容笑风发问,更是将采来的野花编成花环要套在物由心头上,惹得大家都是笑意盎然。容笑风一路上为各人介绍山谷情况,言辞优雅,语意恬然,就如一饱学好客的儒雅君子。看其一派淋漓风度,浑不将适才毒来无恙的句句威胁放在心上。
杜四首先咳了一声:“五年前与容庄主铿然一别,心实念之,如今眼见庄主风采犹胜当年,那些旧事便不用提了。”容笑风道:“那时因不知你的来历,所以有所误会,现在当然不同了,事实上我亦颇怀念你那一掌。”言罢又是哈哈四声长笑。
杨霜儿想起杜四掌中的那道笑纹,又想到刚才毒来无恙的情形,急忙拉着杜四的手让物由心看看手相。物由心拗不过杨霜儿,仔细看了看杜四的手:“这道掌纹却是奇了,似是接起了杜老儿已断的生机……”杜四失笑道:“莫不是我反而延长寿元了?”物由心苦思半晌:“杜老儿若是信我,这段时间决不可与人动手。因为此纹似乎预示着近日你将有劫数。奇怪的是,掌相显示的分明是生机盎然中渐露败相,似乎是在你最辉煌得意时隐有大难。”杜四放声大笑,给了物由心肩上重重一掌:“你这老儿分明是妖言惑众。生死从来由命,全由天定,你瞎操那么多心做什么?”物由心全无机心地硬受杜四一掌,挠挠头道:“我从来只当本门识英辨雄术乃雕虫之技,所学不精,你也别全信。”
看物由心神情扭捏,大家不由都笑了,只有许漠洋因物由心说起命理,念及巧拙,神色黯然。容笑风似是知道许漠洋所想,拍拍他的肩膀:“我一早得到快马飞报,巧拙大师于伏藏山上仙化,便立即下山来接你。”杨霜儿奇道:“容庄主怎么知道许大哥是要来找你。听许大哥说当时巧拙是传音让他来笑望山庄,旁人都是不知道的呀。”容笑风有些黯然道:“一个月前巧拙大师曾来我处,那时我就知道了一切。”
杜四沉吟道:“容庄主所说的知道一切,是什么意思?”容笑风怅然一叹:“巧拙大师学究天人,一个月前便已知道将坐化于伏藏山上,是以我这段时间才一直不断派人打听冬归城的情况,总算不负巧拙大师所托,及时接到了许少侠……”
众人心中俱是大震。看来巧拙大师一个月前不但知道自己将死,竟然还计划到许漠洋将前来找寻容笑风。一时俱屏息静气,等待容笑风揭破这个惊人的秘密。容笑风步行渐缓,似乎在酝酿着将要说出的话,诸人不敢打扰他。山谷中纵是雾气氤氲,枝柳千垂,却无人欣赏。
容笑风徐徐道:“昊空门传自初唐的昊空真人,集易理与道学于一体,数百年来隐光晦韬,藏谷纳虚,虽不似名门大派的风光,却确有真才实学。其《天命宝典》与流转神功均是不世出的武林绝学。《天命宝典》识天知命,将几千年周经易理、鬼谷神算、紫微斗数等贯连为典,深得易理算术中的慧、定、立、性四诀。虽说天命难违,皆有定数,但亦可因势利导,迎敌始至……”
物由心叹道:“我师门亦说天命之数实乃双刃之锋,人若信之即可饱怀坚定信心,不受外魔侵扰,但也有可能让人坐享天命,不知进取。说来说去,命仍在人而不在天。”容笑风肃容点头:“巧拙身死却不留下《天命宝典》,想必也有这样的深意,如此圣典惟有缘人可居之。”
杨霜儿好奇地追问道:“那流转神功又是怎生厉害呢?”容笑风再道:“流转神功取自天地五行流转不息之意,夺天地之精华、宇宙之妙韵,实是道学武功的大成之作。只是由古至今,从没有人能练成,几乎让人怀疑那只是武学的伪作。直到出了一个天资超绝的明将军,这才让人知道了流转神功的真正实力……”众人虽然都对明将军的所为不屑,但也不得不承认,明将军的武功的确是穷极天道,无人可挡!
容笑风续道:“然而明将军却是一个野心极大的人,他的武功虽来自道家,却用来荼毒江湖,四处征伐,与道家清淡无为的心法迥然不合,这才被巧拙的掌门师兄忘念真人逐出师门。而明将军天赋绝佳,反而因脱开了昊空门束缚自成一家,加上其一心仕途,妄想一统四海,这才成为江湖上刀兵四起的最大隐患。巧拙身为他师叔,自有责任为本门除去这个逆徒,但武功上确有相当距离。于是巧拙苦研九年,终于利用《天命宝典》的慧见能识,找出了明将军的一大破绽……”
许漠洋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偷天弓!”容笑风点点头:“不错,《天命宝典》博引贯透,由玄奥的命理入手,讲究物物相克,那一把偷天弓确是克制明将军流转神功的最佳武器。”
物由心喃喃道:“我虽没见识过明将军的武功,但就凭他身为我英雄冢上第一人,如果说就依仗着一件武器便可以胜他,我还是有点不信。”容笑风轻轻一笑:“巧拙大师身为明将军的师叔,对流转神功的了解远在我等之上,他如此做法必有他的道理。”
杜四想到那画帛上的弓,缓缓道:“那把弓形似弦月,暗合天数,却不知该用何材料制成,方能发挥其威力。”他对兵器的研究非他人可比,自是先想到制弓仅有其法尚嫌不足,还需借助材料的力量。
容笑风道:“所以巧拙大师才让我们集在一起,用杜老的兵甲绝学,加上笑望山庄引兵阁中的定世宝鼎,炼成这把神弓!”他长吸一口气,“我虽对巧拙大师的一些用意尚不明白,但想来成弓之时便应是四月初七那日。”
杜四笑道:“你终于不藏私了吗?”容笑风哈哈大笑:“明将军征兵塞外,为了对付他,就算笑望山庄毁于一旦也在所不惜,何况一个定世宝鼎。”
原来当年杜四去笑望山庄便是为了一睹定世宝鼎。此鼎乃是千古神物,不知用什么材料所制,样式古拙,却是高温难化。而炼制兵器当然需要不怕高温的炉鼎,所以定世宝鼎才惹得杜四心痒难耐,夜探笑望山庄。
杨霜儿道:“那巧拙大师让我无双城的人来此,不知是何用意?”容笑风正容道:“天机难测,我只是相信巧拙必有深意。要炼就此弓,必须暗合五行三才之数,我们还需要一并多加参详,在四月初七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杜四叹道:“就怕以明将军的雷霆用兵,不会让我们等到那个时候。”容笑风哂然一笑:“凡事自有天定,皆是命数。就算不能成功,只要我们尽力了,便再无追悔。更何况巧拙亦说明将军至少还有十余年的气运。”
众人此刻都对巧拙大师玄妙的能力再无怀疑,听到容笑风转述他的话,竟然说明将军还有十余年的气运,一时都是僵立当场。
许漠洋眉头一扬,长笑道:“那也并不是说我们所做无用,如果我们什么事也不做,也许明将军的气运还有三十年、四十年……”物由心亦是大笑:“明将军就算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天意,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过了百年明将军也不过是一具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的老尸,我们什么仇也都报了。”
大家虽知他说得有理,可却如何能就此释然,惟有沉默。
容笑风岔开话题:“炼就此弓不但要有杜老这样的兵甲传人,更要暗合五行三才之数,真是棘手。若是只凭我一人无论如何是应付不来的。”物由心精通机关学,思忖道:“这五行三才之数指的是什么?”
“五行自是指金木水火土,三才则是指天地人。”容笑风胸有成竹,“巧拙大师虽没对我详细解说,但我想既然他能算出六年前四月初七那日乃明将军一生中最不利的时辰,此偷天弓正是以当晚上弦月的形状而绘,引发那一刻星辰的神秘力量,此即为三才之天;我笑望山庄的定世宝鼎在引兵阁内。引兵阁地处山谷之中,隐有仙气萦绕左右,巧拙亲自查看后亦说此处得天地之灵气,怕就是三才之地;而三才中最重要的人,依我想来便是许兄了。”许漠洋听到容笑风如此说及自己,连忙摇手:“庄主过誉了,无论武功、智谋我均比诸位差一大截……”
容笑风轻轻一笑:“佛道二家最讲究的便是一个缘字,我见许兄双眼隐蕴神异,初见时便恍若见了巧拙,便知道定是巧拙将他的明悟灌入你心,许兄不妨说说当时的情况。”许漠洋便把当时的情形再说了一遍,容笑风问询良久,巨细无漏,然后望天不语。
杨霜儿道:“我听许大哥说了两遍,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不知道容庄主是怎么考虑的?”容笑风道:“宗教创立以来,渐分三派,便是佛、道、魔。然则都是为了点化世人,所作所为异曲同工。机缘巧合顺接天机,佛教谓‘渡’,魔门谓‘媒’,而道派谓之为‘引’,许兄便是巧拙大师计划中的‘引’。”
众人听得糊涂起来,杨霜儿喃喃道:“顾名思义,所谓有‘引’必有‘发’,难道许大哥只是一座桥梁吗?”杜四大掌一拍:“正是如此,要不是许小兄,我们如何能走到一起,至少我现在只怕还在那小酒店中刻树枝吧。”大家一时都哄然笑了起来。
物由心再问:“这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又分别指的是什么呢?”容笑风一指许漠洋背后那柄拂尘:“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巧拙大师专门对我说起过此拂尘。此尘柄来自于昆仑山千年桐木,是为五行之木;尘丝采自于天池火鳞蚕丝,是为五行之火;定世宝鼎千古神器,是为五行之金……”
杜四有悟于心:“不错,这都是炼制弓的好材料……”想到好友巧拙苦心至此,又为自己制造了炼就神兵的机会,一时唏嘘,再也接不下去了。
物由心猛一拍头:“我那大蠓舌头看起来非金非木,杜老人偏偏说是炼就神兵的异物。大蠓常年居于地层中,想来此物必是五行之土了!”
容笑风不知其事,当下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说了,容笑风长笑一声:“如此最好不过了,枉我还为此五行之土白耽搁了许久的心事。”
杜四强抑悲伤,缓缓点头:“舌灿莲花在我派《神兽异器录》中属土性一类,只是巧拙如何得知此物能恰恰落在物老手上,又刚刚被我要了过来?”一直不发一言的许漠洋突然接道:“也许巧拙大师并未算到此点,但冥冥之中正有天意,由不得明将军得逞。”众人细细想来,不由都产生一种难以释怀的宿命感。
杨霜儿向容笑风问道:“不知五行中的水又是指什么?”容笑风对杨霜儿眨了下眼睛:“你可知道这渡劫谷中有一种杀人树吗?”杨霜儿惊呼一声,素手抚胸:“容庄主可别吓我。”容笑风哈哈一笑:“渡劫谷中的杀人树名唤锁禹寒香,实是一种千年橡树,其液汁乳白似奶,诱人食之,却是含有剧毒,人畜不慎服后,一个时辰内必死。”杨霜儿笑道:“那也没什么可怕嘛,听起来倒像是这树会主动来杀人一样,原来只要不蠢得去吃树汁,便没事了。”物由心呵呵笑道:“那必是容庄主想出来吓唬人的计策,不然这地方如此好的风景,要是人人都来笑望一番,只怕容庄主只好学杜老儿开酒店了。”大家听二人说得有趣,俱都大笑起来。
容笑风却蓦然停下,用仅有几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锁禹寒香的液汁正是胶合弓弦的上等配料,此正是五行之水!”言罢却眼望周围看似毫无异样的树丛花草间,提高声音冷然道,“何人伏在路边,连我笑望山庄的人也敢跟踪?”
静。无声!
事实上武功高明如物由心、杜四等早就发觉有种被人窥伺在旁的感觉,但细细察看四周,却无丝毫异状。此刻听容笑风喝问,均是心中起疑。
容笑风低声道:“敌人应是先伏于远处,借着树木的掩护慢慢朝我们移来,理应听不到我们刚才的对话。”杜四一声长啸:“既已泄露痕迹,为何还不现身,明将军手下就只有这样鬼鬼祟祟的人吗?”
一阵山风吹来,树草花木簌簌作响。
一个拖得长长的声音从草丛间传来:“夕阳红——”
花间传来声音:“花浅粉——”
岩石后一个声音接道:“大漠黄——”
身后一人接着吟道:“草原绿——”
右边树丛中又传来一句:“淡紫蓝——”
最后是左首一人续道:“清涟白——”
六人像是配合了千百次一样吟道:“六——色——春——秋——”
敌人竟有六个之多,而这六人能无声无息地潜来,直到近处才被大家发现,无疑都是高手。
明将军带兵来攻塞外,身边高手无数,来者到底是谁?容笑风一向沉稳的脸色终于变了。
第六章六色春秋
其时正是早春三月,春意料峭,晨风尚寒,吹得渡劫谷中草木乱摇,更送来阵阵花香草气,让人身心舒畅。可一片大好春光中,竟是杀机四伏,气氛亦随之骤然紧张起来。那六人在发完话后就再无动静,便似已凭空消失了一般。
物由心耐不住叫道:“六色春秋是什么鬼东西?”身后一个声音傲然传来:“六色春秋不是鬼,更不是东西,是六个人。”容笑风和杜四都是老江湖,闻声都不禁大皱眉头。
原来此时在身后发声的人已不是刚才在身后的声音,而是起初从草丛间传来的语音。以如此情形推测,要么是敌人能在自己毫无察觉下移形换位,要么就是深谙传音大法,用气鼓音让人猜不到他的真实位置。不论是哪一种情况,看来这六个都是让人非常头疼的对手。
杜四按捺下心中惊异,悠然立定淡淡道:“物老你可懂画吗?”物由心一呆,不知杜四怎么会在这时问出这样的问题,下意识地答道:“怎么不懂,入我门中必须要精通机关土木,光是我手绘的图画就有百幅之多呢。”
容笑风虽是长居塞外,却对中原武林颇多了解,听了杜四的话,心中已然明了来者是何方神圣。他亦知道杜四好整以暇只是惑敌之计,虽然己方不知对方实力如何,可对方亦同样不知己方的虚实,如此莫测高深正合攻心之道。当下容笑风接道:“物老你有所不知,杜老所说的可不是你那些让人看得生闷的素描机关图。”
许漠洋亦是对容笑风与杜四的战术心领神会,此时必须要装作对当前大敌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此才能将敌人激出来。否则敌暗我明,对战起来势必束手束脚,在此谷道险地自将落于下风。当下许漠洋笑道:“想必杜老指的是那些枯湿浓淡、层次分明的水彩画和西洋画。”物由心不好意思地老老实实承认道:“我虽对素描线条知道一些,对水彩却真是一个门外汉,光是那些花花颜色便让我眼晕了。”
其时中国国画多重水墨,讲究秀逸平和,明洁幽雅,不重色彩。而西洋油画更是传入中原不久,除了京师,其余地方难有所见,就连自幼学过画技的杨霜儿对此也不甚了解。而许漠洋身为冬归城城守,天南海北的奇人奇事奇物俱有所闻,是以反而要更清楚些。
杜四缓缓道:“西洋画的色彩调和与我中原细笔勾勒的水墨国画大不相同,画法也是大相径庭。两种艺业绝不相通,但在京师中却有一人对国画与西洋画都有极深的造诣。”物由心自小便对各种奇功异术有心,此时早忘了身侧还有敌人威胁,连忙追问。
容笑风又是四声大笑,先于杜四答道:“那自是京师八方名动中号称一手画技天下无双的泼墨王美景了。”许漠洋眼见容笑风大笑时衣角鼓涨,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他每每大笑,想必是运功的一种方法。
杜四点点头:“泼墨王排名八方名动第二,为人谦和稳重,风度翩翩,有极好的口碑。又以七十二路夺魂惊魄笔法笑傲京师,却总是自诩为武功三流,气度二流,画艺才是第一流。其人嗜画如命,就连传下的六个弟子也是以画色为名、秀拙相生,分别便是夕阳红、大漠黄、淡紫蓝、草原绿、清涟白和花浅粉,这六人便称作六色春秋。”
(一时只见到一白一绿在空中电光石火般交汇而过,然后以快打快,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许漠洋这才知道如此形迹诡秘的六人是什么来路。眼见明将军先后派出季全山、齐追城、毒来无恙和千难等人追杀自己,加上在幽冥谷碰见的机关王白石与牢狱王黑山,如今再有这泼墨王美景,连八方名动也出动了三人之多,尚不知以后还有什么高手,可见明将军对自己实已是志在必得。
他为人豪勇,此刻压力越增,反更是放开手脚,长剑出鞘,遥指草丛,大声喝道:“八方名动这么大的名头,手下弟子却全是缩手藏足之辈吗?”
许漠洋话音才落,面前便是一片异样的绿色,就似有许多野草从两边向自己卷来,清芬草气袭到眼前蓦然散开,中间却夹杂着一道强劲的白光。对方终于沉不住气,忍不住出手了。
物由心反应极快,大袖一展已帮许漠洋接下了对方的攻势,一时只见一白一绿在空中电光石火般交汇而过,然后以快打快,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容笑风再大笑四声,四笑神功运至顶点,眼露精光,一时将双方对敌情形看得真真切切。出手的想必是六色春秋中的草原绿,但见他身材短小,一衣绿装,在空中辗转激荡,武功也是极为飞扬跳脱,加上身上绿衣与周围的草色相同,如不细察几乎疑为林精树魅之类。推想其他几人必也各有与周围环境相似的掩护色,加上善于藏匿,形体矮小,是以走近众人身边方始觉察。
“砰”的一声大震,草原绿终是抵不住物由心几十年的功力,迫得硬拼一记,闷哼一声,歪歪斜斜地落入山谷边的草丛中,想是吃了暗亏。物由心哈哈大笑:“你这身装扮倒是好玩,像唱戏的一般,可惜武功还差我老大一截呢。”
杨霜儿见之也是手痒意动,双针在手,跃跃欲试。许漠洋功力未复,退在一边掠阵。容笑风与杜四却是不敢大意。泼墨王的一个弟子也能和物由心硬拼了十几招,其师更应是深不可测。
草原绿刚刚踉跄退入草丛间,却发现已被容笑风目光锁定。他眼力还算高明,知道如果自己再稍有动作,对方蓄势已久的一击便将即刻施展出来,当下凝住身形,再不敢动。六色春秋的其余几人也是毫无动静,此时大家均是寻隙出手,动一发而牵全身,形势处于胶着状态。
物由心一脸得意,嘴里犹自不依不饶地嘀咕:“怎么一点也不讲同门道义,就连帮手的都没有。”
奇变突生,左首间六尺处一方赤色大石后突然便冒起一人,直让杨霜儿吓了一跳:敌人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那人一身大红彩衣,身材亦是矮小。本来藏在那赤色岩石后还不觉什么,露出身形后一身红衣却是异常醒目,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躲在石后。
杜四一个箭步掠到杨霜儿身边,拦住来人,却见对方并未提聚功力,当下也是凝劲不发,静观其变。
来人彬彬有礼,先鞠一躬:“六色春秋大弟子夕阳红见过各位前辈。”他的言语轻柔,态度和缓,虽是身材矮小,举手投足间却是衣袂飘扬,神情从容,果是深得自诩二流风度的泼墨王真传。
物由心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免礼,免礼,你那师弟也没什么事。嘿嘿,念在你们也和我一样个子不高,我刚才也只用了七成功力。”容笑风放声大笑:“泼墨王放情画技,以画比人,亦应是清隽雅逸、融通练达之士,而观其座下弟子如此形迹诡秘,似乎对令师的风范有所削减……”
杜四却不说话,只是留神周围情形。泼墨王排名八方名动之二,仅次于有捕道王美誉的追捕王梁辰之后,自有惊人艺业。只看其弟子不卑不亢、有恃无恐的样子,若是他本人也在附近,加上对方人数也占上风,到时动起手来,己方武功高明之辈如物由心、容笑风自可逸走,但身负重伤的许漠洋与武功略逊一筹的杨霜儿则未必能从容脱身。
夕阳红仍是不紧不慢、毫不动气的样子:“家师言道,做人当如作画,笔情恣肆处要淋漓洒脱,不拘小处瑕疵,几位前辈何苦如此追究?几位师弟妹这便出来与众位前辈打个招呼吧。”
一黄衣人从树上掠下:“在下大漠黄,排名六色春秋之二。”当下一指右首边:“这位是三师弟淡紫蓝,他不喜说话,便由我介绍给各位大侠。”右首现出一蓝衣人,面容冰冷,不苟言笑,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显得敌意甚浓。
草原绿方才缓过一口气来,暗地调匀呼吸:“草原绿见过各位前辈,这位老爷子好高明的武功。”此人一脸虬髯,豪气内生,更是直言不敌物由心,让众人大生好感。
左角闪出一名白衣人,不用说也必是六色春秋中的清涟白:“在下清涟白,家师昨夜才赶到附近,看到谷内放起天女散花,这才命我等前来查看。事起突然,我们亦不得不小心从事,决不是有意窥查诸位前辈行踪。”此人说话井井有条,当是六色春秋中最有智计谋略的人物。
一个粉衣女子从一片花丛中闪出,其衣宽大,仿若一只大大的蝴蝶,藏身在花间的确容易让人疏忽:“小女子花浅粉,乃是六色春秋的末弟子。前辈请听我一言,家师也不虞我们与众位冲突,临行前专门嘱咐大师兄谨慎从事,莫要弄出什么误会。”
众人给六色春秋一唱一和弄得不知说什么好,眼见对方彬彬有礼,倒像理亏的是自己。物由心讪然道:“嘿嘿,泼墨王名头太大,我们这样严阵以待才是最看得起他。”杜四笑道:“既然是误会,便请各位回复令师,我们之所以放出天女散花,乃是因为那时刚刚见了机关王与牢狱王,至于其中细节一问即知,各位这便请吧!”
容笑风也知对方实力决不在己方之下,泼墨王虽是谦恭有礼名传江湖,但此时出现在这里只怕也是来者不善,加上明将军的人马随时可能杀来,先回山庄凭险而立才是目前当务之急,当下也摆出送客的样子。
夕阳红的红衣在晨风下飘扬:“本来我们这样向师尊复命也无不可,只是三师弟伤在前辈手下,我身为六色春秋的大弟子,却不好向师尊交待。”容笑风沉声道:“你待如何?”夕阳红淡然一笑:“师尊马上就到。在下不才,只想留诸位一炷香时间,不知前辈意下如何?”夕阳红身为六色春秋的大弟子,虽是轻言细语毫不张扬,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自信与霸气。
杨霜儿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再说你那绿衣师弟也没受什么伤,何苦如此咄咄逼人?”夕阳红深施一礼:“姑娘有所不知,六色春秋出道以来从未折过师尊的威风,若是就这般让诸位走了,我这大弟子实是面上无光。”
物由心大怒:“你们师父既然不在,你就有把握留住我们?来来来,你先接我一掌,若是我不能让你退开十步以上,便算我输了。”夕阳红也不动怒:“六色春秋同门数年,自有默契。前辈虽是武功高明,单打独斗我们无人能敌,但六人合力,想来一炷香的时间我们还撑得住。”
几人全变了脸色。夕阳红说话虽仍是和颜悦色,但语气中流露出的意思却是截然相反。这六人想必是有一种联合的阵法,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
容笑风乃豪侠决断之人,虽然明知在此与明将军为敌之际,惹上八方名动绝非明智,但既然已是骑虎难下之局,目前的情况势必不能善了,不若速战速决,否则再让这个口才极好、风度又佳的夕阳红死缠硬磨下去,只怕明将军的人都要追到了。当下容笑风默运神功,一步步朝前踏去,嘴上犹是哈哈大笑:“泼墨王的弟子果然与众不同,不过我赌你肯定撑不了一炷香时间。”物由心见有热闹反而更是开心,跃到容笑风身边,并肩向六色春秋走去。白发迎风飘摇,更增威势。
杜四对敌经验何其丰富,不敢冒进,以防敌人有机可趁,刹那间身形稳立如山,站在许漠洋与杨霜儿身前。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六人,拊掌大笑:“若真是要赌这一注,我只好把棺材本都压在容庄主和物老身上了。”
夕阳红眼见容笑风与物由心一步步走近,却是丝毫不惧,稍退半步,让开对方挟面而来的气势,手腕轻抖,亮出一把三尺长短的大画笔,口中兀自笑道:“师尊教我等莫沾赌术,是以容庄主这一赌在下只好婉拒了。”
“当”的一声,物由心先磕开大漠黄的画刷,又与淡蓝紫的一面画板互攻半招。眼前一花,花浅粉衣袂飘来,一支小画笔指向自己眉心,抬手欲隔时却又换上了清涟白的一枚印章。物由心知道对方结阵而来,当下身体绕着容笑风急转数圈,见招化招,将对方袭来的各种奇异兵器统统挡开;而容笑风则将功力运至巅峰,目标直指六色春秋的大弟子夕阳红。
容笑风与物由心均是见识高明之人,虽然今天尚是第一次见面,却已配合得妙若天成。他们都看得出六色春秋的阵法中最重要的便是夕阳红,是以由物由心出手破开其余几人的袭击,而容笑风则全力一拼夕阳红。只要伤了此人,其阵自破,而杜四在旁虎视,只要对方阵势一有破绽便会伺机出手。
许漠洋在旁观战,只见那六色春秋的武器全是奇门兵刃,画笔、画刷、画板、印章,那大漠黄所用暗器竟然其黑如墨,就像一块块硬化的墨汁。六人奇功绝艺层出不穷,加上五颜六色的衣服不停闪动,几乎连眼也看花了,也不知身在局中的物由心、容笑风是何滋味。
夕阳红执笔在手,眼见容笑风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几个师弟的出手全被物由心以重手法破去,心下大凛。他没料到容笑风说打就打,事发仓促,根本就不给六色春秋结阵的时间,心中明明知道只要自己接下容笑风一招,对方稍有停滞己方阵法便会全然发动,将对方困在阵中;偏偏却眼见容笑风脚步渐近,频率渐渐增大而趋至平衡,显是已集了十成十的功力,这一击必是石破天惊的一击,心底突然便再没有了半点自信。而夕阳红知道此时自己若是退开,阵法一乱,几个师弟妹便全无还手之力。对方既然不容自己再结阵型,只怕就要痛下杀手,心中犹豫难决。终于一狠心,咬牙运功挺笔向容笑风迎去。而这边物由心在一个照面的工夫便连接了其余五人的几记强攻,一口内息终于再也接不上来。若是夕阳红能接下容笑风这一掌,只怕立即便会陷身阵中,纵然不死也会负下不轻的内伤。
杜四眼力最为高明,却也没料到容笑风与物由心的武功全走险招,对方的奇门兵刃亦绝非常规打法。以险斗险,眼见这种情形胜负全在一招之间,稍有不慎就会非死即伤,己方毕竟与八方名动以前并无过节,眼下行到这一步真是始料不及,不由脸色大变。许漠洋才从冬归城明将军的屠城战中杀出,在那群战里全是这种以命换命的凶险之局,有悟于心更是看得心惊肉跳;就连杨霜儿也忍不住玉拳紧握,粉足轻跺,恨不得自己能加入战团。
成败就在此一举!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千钧一发间,奇变再生。“停手!”一道柔和好听的声音传入众人耳里,入耳平稳却让所有人都是心底一震,手上招数不由一窒。
一道黑影电射而至,强行冲入战团,一把提起夕阳红掠开。容笑风那蓄满力道的一掌竟然全然扫在空处,一种满以为击实却蓦然发错力的感觉让容笑风内息一窒,几乎要当场呕出血来。当下再强提四笑神功,掌势不收、中途转向,左右分摆,挡下了六色春秋对物由心的几记攻击,拉着物由心退出战团。
那道黑影浑若无物般提着夕阳红掠上一棵大树,随着树枝的起伏在空中有节奏地晃动:“容庄主好雄厚的掌力,这一记要是接实了岂不是要了我爱徒的命。”来人自然就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号称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的泼墨王!
此刻,连物由心都收起一向笑嘻嘻的模样,一脸凝重:“泼墨王好雄浑的内力,这一记佛门狮子吼差点将我吼得走火入魔。”泼墨王美景从树上一跃而下,拱手为礼:“老人家见笑了,为救徒儿的小命,迫不得已连看家法宝也使出来了。”
杜四沉声道:“泼墨王不在京师纵情画技,来此荒漠中有何贵干?”适才的情景他身为旁观者,最是看得清楚。泼墨王先是用佛门狮子吼让各人的身形一缓,再于间不容发中依靠绝妙的身法从战团中强行插入,一把抓走夕阳红。容笑风的掌风适才几乎已扫在他身上,却给他轻晃几下卸开九分劲力,最后借着容笑风的一分掌力从战团中脱身……
且不说泼墨王能在此种情况下卸开容笑风的全力一击,光是夕阳红拼死的一击竟然也被他在刹那间化为无形,这份功力着实令人吃惊,便是身怀英雄冢绝技的物由心数十年的功力也未必能做到。以杜四几十年的经历而论,泼墨王绝对是他见过武功最高明的人之一!
泼墨王抚须长笑:“我本在长白山与北雪雪纷飞交涉完一些事,最近才来塞外,却于昨晚看到了天女散花,是以让几位小徒先行一步看个究竟,不料与几位有了误会,这里先告罪了。”
泼墨王年纪不过四十上下,眉目清秀,三缕长髯,隐有道骨仙风。凭他的风度再加上无出其右的画技,想来年轻时定是迷倒无数女子。听他语意谦和,彬彬有礼,加之相貌清秀,意态从容,令人一见便心生敬服,不由冲淡了几人心中的敌意。
杨霜儿见泼墨王一上来先自承不是,大生好感:“大叔来的正是时候,如果晚一步有人受伤,可就真不好办了。”泼墨王微笑着眼望杨霜儿,柔声道:“这是谁家的女娃儿这么有礼貌,就凭这甜丝丝的一声‘大叔’,我回去定多管教一下我这几个徒弟。”杨霜儿格格娇笑:“我是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叫你大叔的。唔,你叫美景,我总不能叫你美大叔吧。”泼墨王哈哈大笑,状极欢愉:“美景只是别人见我画技不错送的雅号,天下可有姓美的人吗?我本姓薛,你便叫我薛大叔好了。不过你若是叫我一声薛大哥,我更不知要多开心呢!”杨霜儿笑道:“这有何难,薛大哥在上,请受小妹一拜!”当下果然有模有样地施了一个同辈之礼。
众人全笑了,一时气氛缓和了许多。泼墨王的风度果然绝佳,几句话下来便令诸人心平气和,如沐春风,再没有适才如临大敌的紧张了。寒暄几句后,泼墨王道:“我还得先去见见明将军,看各位的情况似乎是与明将军有什么过节,待我见机给诸位美言几句,过几日有闲,再来笑望山庄叨扰。”一时容笑风也是敌意全无:“我们与明将军的梁子只怕不易解决,但不论怎样,泼墨王要来笑望山庄,在下必是倒履相迎!”
泼墨王大笑:“容庄主一言为定,我们不久后定会再见的,这便先告辞了。”当下泼墨王带着六色春秋,竟就这样施施然地去了。
诸人继续朝笑望山庄赶去,物由心长叹一声:“我起初对这什么八方名动还没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京师好事之徒吹捧出来的,今日先见识了机关王的机关绝学,再见到泼墨王的绝世武功,才知道真是名下无虚。”杨霜儿亦道:“最难得是他的泱泱大气才更让人心折。”
杜四沉吟良久,向容笑风问道:“此人若是助明将军来攻笑望山庄,庄主以为如何?”容笑风心下盘算:“笑望山庄据天险而立,加上我这几年广结寨栅,加深壕沟,当得上易守难攻,但对于真正的武林高手来说,这些却都是形同虚设。我之所以要助你们对抗明将军,一是有巧拙大师的关系,二来也是明将军所为激起了塞外各族的血性。但若真是泼墨王与明将军联袂而来,再加上机关王与牢狱王相助,我实是没有多少把握。”
杨霜儿笑道:“明将军未必会亲自来攻,何况薛大哥说好要帮我们去说服明将军,最不济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吧。”物由心失笑道:“怎么就真叫薛大哥了,看来下次见了泼墨王,应该让他也叫我一声爷爷才对。”几个人大笑,杨霜儿更是不依。
杜四眼见许漠洋不发一语,问道:“许小兄有什么想法吗?”许漠洋想了想道:“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个泼墨王未必真如表面那样对我们友善,也许我是多心了。”“不,许兄并没多心,你身怀巧拙大师的灵觉,决计错不了。”一个充满自信却又让人觉得悠然自得的声音淡淡响起。与此同时,物由心蓦地大喝一声,先是肩头左右轻轻一晃,拔身而起,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头下脚上地反手一掌向身后击去。
竟然——已有人不知不觉中出现在他们身后。且不说负伤的许漠洋与武功稍弱的杨霜儿,单是杜四与容笑风都可算得上江湖上一流的高手,竟然要待敌人已袭近一丈方始发觉,不问可知来者武功极高,至少也已达到方才泼墨王的境界。
武功最高明的物由心最先发觉异状,惊惶之余无暇思索,聚起几十年功力,率先出手。事起仓促,走在物由心身边的容笑风只感到物由心这事先毫无征兆的一招撕扯起猎猎劲风从旁拂过,带起物由心满头挥舞的白发,气势惊人。此时才听到杜四与杨霜儿同时发出的一声惊呼:“不要!”
然而更令物由心吃惊的是,他这威猛至极的一招竟然完全击到了空处。只觉对方的左足在自己掌心轻轻一点,借力腾空,轻轻巧巧地从他头顶一飞而过……
众人眼前一花,一人已从身后跃至面前,背向众人,也不转过头来,轻轻叹道:“老爷子这一招力由心生,招由意动,如狂风暴雨雷电霹雳,可是英雄冢的狂雨乱云手和气贯霹雳功么?”物由心一招击空,心头大震。落在地上,本是准备蓄势再击,听到来人的话更是一呆:“不错,你是什么人?”
却听得杨霜儿大叫道:“林叔叔你去什么地方了,架都打完了才出现!”
来人缓缓转身,正是许漠洋在杜四酒店中见了一面的那个青衣人。此刻只见青衣人微微一笑,神态中有种难言的洒脱不羁:“在下一心想与故人相聚,忘了和老爷子打招呼,真是失礼至极,得罪老爷子处尚请原谅。”
杜四看着那青衣人叹道:“这许多年了,你这小子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神出鬼没。”物由心哈哈大笑,眼见来人与杜四、杨霜儿都甚熟悉,虽仍有所戒备,却也是大大放下心来,赞道:“好灵动的武功!”
容笑风眼神一亮,来人无论身形、相貌、气度都绝对是一流高手的模样,又听得杨霜儿叫他林叔叔,忙招呼道:“这位老兄可是无双城的人物吗?果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材。”青衣人正襟一礼:“在下林青,见过容庄主。”
“暗器王!”许漠洋大惊,难道这个看起来气度天成、神采内蕴的人就是八方名动中的暗器王林青吗?心头大是疑惑。
容笑风与物由心亦是吃了一惊,杨霜儿略显得意地笑道:“是呀,林叔叔是我表叔,虽在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五,可也算是我无双城的人。”
杜四显是早知林青身份,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小林你说许小兄感觉得对,莫非那泼墨王刚才的一切,其实是故意装出来的?”林青肃容道:“我其实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暗中窥查。开始六色春秋中夕阳红所说留你们一炷香其实全是谎言,那泼墨王早就伏在一旁,伺机而动,只是容庄主出手太快,才不得不现身而出,不然他的大弟子只怕现在已伏尸渡劫谷了。”
众人心中均是疑惑。物由心道:“那待他现身,凭他的武功加上六色春秋与我们绝对有一拼之力,为何不出手?”林青耸肩一笑,脸上现出一股与其坚毅面容绝不相称的调皮来,却偏偏状极自然,令人见之心近:“泼墨王怡情画功,最讲究自然而为,画底留白,诸事都会给自己留有回旋余地,岂会一言不和便兵刃相加。更何况他恐怕业已察觉我在附近,未必有胜算!”
杨霜儿大奇:“林叔叔你是说那泼墨王所做一切都是故意给我们看的?”林青目光闪烁:“薛泼墨虽与我同列八方名动,然而行事却与我迥然不同。他为人圆滑,极少让人拿住把柄。正如作画务求浑然天成,不留痕迹。我只是恰好知道一些关于他的隐情,所以才做如此推想。”
物由心想到泼墨王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迅捷身法,尤是心悸:“此人竟然能隐藏于周围这么久都不被我们发现,武功很是高明啊。”林青淡淡道:“武学之道变化万千,相生相克,老爷子也不用妄自菲薄。泼墨王的武功暗合画意,务求布局新奇,意境翻新,但每有偶得妙手却又刻意低调为之,深恐被人看出斧凿痕迹,落了刻意而为的下乘境界,是以潜踪隐形最是拿手。”
“哈哈。”物由心嗜武,好奇心又重,加之也不顾忌江湖避讳,忍不住直言问道,“原来泼墨王怡情于画,武功便可以这般解释。却不知林兄自己的武功又是何等说法?”林青也不谦让,笑道:“我既身为暗器王,讲究出手无痕,一击即退。所以老爷子不能及时发现我们的形迹亦是有原因的。”他虽是侃侃而谈,言语间流露着自负,却是语气诚恳,态度自然。
杨霜儿笑道:“我爸爸早说过林叔叔的雁过不留痕身法纵算不得天下第一,也是少有人赶得上了。”林青不置可否地哂然一笑,看向许漠洋,缓缓伸出掌来:“上次与许少侠匆匆一见,心中总有种相得数年的感觉,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许漠洋一日之内见到四位八方名动的人物,比起机关王的挥洒自如、牢狱王的阴沉冷狠、泼墨王的风流雅儒,却是对这位一身霸气的暗器王最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在沙漠酒店内见到杜四与林青的真挚情谊,心中大感投缘,他不是擅于表达内心情绪的人,只是对着林青微微一笑,举掌相迎。
林青与许漠洋双掌相击,欣然大笑:“不瞒诸位说,我天性信命,对人对事的好恶均是随心而定。一见许少侠便隐隐觉得必有渊源,我心中虽是不明所以,却也是极欣然的。”
容笑风淡淡道:“暗器王身为八方名动,便是要助明将军与我等为敌也在情在理。是敌是友但凭暗器王一言而决。”林青哈哈大笑:“容庄主太见外了,暗器王无非是江湖上的叫法,是朋友叫我林青便是。”他一拍杜四的肩膀,“且不说我与杜大哥十几年的交情,就凭看不惯明将军的飞扬跋扈,也会助庄主一臂之力。”杨霜儿不依地扯扯林青的衣角道:“还有我的面子嘛!”惹得大家不禁莞尔。
杜四沉声道:“然而明将军手上的实力惊人,这一次几是有死无生之局,我们无非是为巧拙大师尽一份人力,小林你大可不必趟这浑水。”林青正容道:“杜大哥知道我从小出身寒门,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之事。明将军征兵塞外,弱肉强食,朝中虽有人心存怨意,却俱是敢怒不敢言。在京师我不能太露痕迹,来到此漠北塞外若再不能学容庄主般放手一搏,更有何欢?”
容笑风拊掌大笑:“既是如此,林兄何必还要在容某名字后加上什么庄主……”林青纵声长啸:“能与容兄并肩抗敌,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也!”许漠洋与物由心看大家说得投机,也都是呵呵而笑。
转过一个山角,笑望山庄已然遥遥在望。
笑望山庄地处隔云山脉主峰诸神峰上,只有一条可供三四人并行的小道贯穿至峰顶,两边到处都是巍然的奇石异崖,树林茂密,曲径通幽。
林青察看地势,赞道:“此处依凭天险,高低曲折,虚实相生,就算明将军率大军前来,庄主也应有把握阻他十天半月。”容笑风叹道:“笑望山庄原本有七百余人,自从见了巧拙大师后,我知道与明将军的冲突不可避免,已将老弱妇孺尽皆遣散下山,留下的三百多人全是我的亲手训练出来的弟子,均立下死志以抗明将军。”
许漠洋道:“我们只要坚持到四月初七,待得杜老炼成偷天弓便可从后山退去了。”“隔云山脉绵延数百里,笑望山庄正处渡劫谷的要道,只要庄不被破,明将军一时半会应是没有能力从后山绕来合围。”林青转脸望向许漠洋,“许兄所说的偷天弓是什么?为何要等到四月初七?”
众人给林青一一解释后,林青双目凛然生光:“巧拙大师学究天人,这把弓必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神弓。”杜四长笑道:“暗器王对天下暗器无一不精,不知道用弓怎么样?”
林青一笑:“我虽狂傲,却亦有自知之明。我的武功与明将军尚差一截。不过若是有此神弓,加上这是深知明将军底细的巧拙大师临终所传,其中必还有专门对付明将军的神妙之处,恐怕已可与之一拼。”
许漠洋心怀激荡,他知自己武功太差,纵是得了巧拙大师的慧眼传功,但在武学上却似乎并没有什么长进,如今有一个武功与明将军相差不远的暗器王,不由大喜:“这把偷天弓应是巧拙大师留于世间的神品,林大侠若能凭此弓胜过明将军,巧拙大师泉下有知,也必欣慰。”林青轻叹一声:“良鸟择木,良驹识主。如此饱含天机的神弓利器只怕非有缘人不能得到,我们且尽心力吧。”
物由心道:“明将军身为我英雄冢排名第一之人,只怕绝非好对付的。”林青傲然道:“我这一生对功名权势、钱财美色均视若无物,如果说这世间真有让我动心的,那便是对武道的追求。以前是自知不敌明将军,只好低调从事,现在既有如此机会,怎么都要试一试。”
容笑风小心地问道:“林兄比起那泼墨王如何?”杜四微微一笑:“八方名动中暗器王虽只排第五,但却是八方名动中惟一以武成名的,此答案不问可知。”一旁林青笑而不答。
穿过渡劫谷,山势变陡,渐行渐高,云遮雾绕下,隔云山脉的主峰诸神峰已然在望。隔云山脉构造奇特,由幽冥谷进入,再经渡劫谷后便是惟一一条直通主峰的山道,直待越过诸神峰后山,其势方才缓缓下沉,通往其后的草原荒漠。笑望山庄当道而建,正好坐落在诸神峰顶。
只听得杨霜儿一声惊呼:“容大叔的笑望山庄真是好威势,便是我无双城也及不上这样的气魄。”众人抬眼看去,但见前面数十米外山峰中凭空生出一条长柱状大石,塞北山石多嶙峋,极少见有这般可做梁柱的长条形大石。那大石上极为平滑,偏偏又毫无刀斧雕凿的痕迹,若是全凭天然风力便能造就这样奇兵突起般的异景,实是令人愕然。
大石上一面血红的大旗迎风飘扬。那大旗旗杆长达两丈,旗面足有七尺见方,在劲气横逸的山谷中猎猎作响,上书两个大字——笑望!大旗后正是笑望山庄的寨栏,俱以精铁所制。要知塞外资源贫乏,一时竟有这许多精铁已是让人咋舌不已,更何况塞门两边林立着数十个箭塔,劲弩、强弓、抛石机和巨形滚木等蓄势以待。加上诸神峰山壁陡斜,山石上更有斧劈刀削般巧夺天工的狰狞怪兽形象,令人不由生出永远无法攻入这座营寨的感觉——笑望山庄果然不愧是塞外拥兵自守的一座坚垒!
容笑风手捻虬髯,哈哈大笑:“杨姑娘既叫泼墨王大哥,又唤我容大叔,看来我真是长得太老了。待击退明将军后,我便将这一脸胡须统统剃个精光!”在众人放声豪笑中,他们终于踏入了塞外与明将军对抗的最后一道防线——笑望山庄。
第七章七级浮屠
这一路来几经大战,众人来到笑望山庄后都有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一个高大壮实的异族大汉接引众人入寨。容笑风介绍道:“这是我笑望山庄副庄主酷吉,平日沉默少语,但一手狂风棍法在庄中不做二人想。”酷吉也不答话,只是谦逊一笑,拱手为礼,当前引路。林青见他龙行虎步,宽肩厚膊,下盘极为沉稳,赞了一声:“好!”
但见笑望山庄中尽是精壮的异族男子,少见妇孺,各各枕戈待旦,蓄势欲发。他们见到容笑风均是微一点头,然后便忙碌于修筑工事、维修兵器,显得山庄治军甚严。
容笑风满意地点点头,肃容道:“我塞外各族无不痛恨明将军残暴用兵,庄中各人的家眷亲友都早已转移到安全地点,以防不测,留下来的都是决意死战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杜四长叹:“若我是明将军,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来攻打笑望山庄。quot;
林青微微一笑:“明将军也是将帅之材,所辖士兵虽良莠不齐,但也是赏罚分明,这才有了威震塞外的声势,杜大哥且莫轻敌了。”说着眼望许漠洋,“许兄曾身为冬归城守,对此自然感触甚多。”许漠洋想到那些战死于冬归城的战友,黯然点头:“明将军在塞外连战连胜,士兵亦都服膺于他强悍而不依成法的用兵,冬归之败非我方不能力拒敌兵,实也是因为对方太过强大了。”林青正色道:“人的思想和判断总是会被周围的流言传闻所扰。不知内情之人只知明将军穷兵黩武,转战千里,四处征掠,必是以残暴的手段驱兵塞外,无所不用其极;却忘了明将军其实亦是百年难遇的军事天才。帐下之士都是久经战阵、号令极严的精兵猛将,且都对明将军敬若天人,所以才有了这一路北征的战无不克。”
“莫要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杨霜儿不服道,“听林叔叔这么一说,似乎我们未必能守住笑望山庄。”林青道:“两军对战,讲究甚多。兵力、战略、粮草、士气均是关键,而且战场上千变万化,往往有着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随机应变是一个优秀将帅最应具备的素质。这一战我们不需败敌于前,只需坚守数日,成败尚在未知。我只是提醒容庄主绝不能轻敌,若是以为明将军之兵必是军心涣散,久攻不下便会气馁,那便错了!”
全集[1/2页]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