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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笑风叹道:“这一战想必是极为艰苦的一战。”许漠洋眼视远山,神色坚决:“冬归城以一城之力抗明将军之兵两载有余,我身为冬归城守,虽是败军之将,但对明将军的用兵及攻守战略颇有心得,这便请命庄主让我可率兵拒敌。”
容笑风大笑:“许小兄力抗明将军十倍之兵于冬归城外两年有余,早已声震塞外,现在你就是我笑望山庄的军师了。”许漠洋深深一躬:“庄主也不必如此,明将军与我对峙良久,对我的战法也很熟悉,不若就让庄主定计,我则从中竭尽绵力。”杜四亦道:“许小兄言之有理,兵无成法,以对方不熟悉的人定计守庄,我们定会让明将军在笑望山庄吃个大亏!”
容笑风问道:“暗器王身为八方名动,与明将军可有什么交情吗?”林青淡然一笑:“数面之缘而已。林青虽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是久闻明将军的恶名,却也不得不佩服明将军的武功胆识与雄才大略。况且在武道的追求上,他实是我一个渴望已久的目标,有敌若此,纵是血溅沙场、马革裹尸,亦是不枉此生了。”众人听他不卑不亢,坦承自己非明将军之敌,却也是毫不畏缩,均是忍不住鼓掌以壮其声威。
容笑风提声长啸:“庄中各儿郎听了,明将军人马不日即到,我们必要守牢山庄,让明将军知道我塞外有的是铮铮铁骨的血性男儿!”庄中各人听庄主如是说,俱举起兵刃擎天呼叫,令人闻之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与明将军对战于前。
林青一掌拍到栏杆上,意态豪迈:“林青能与诸位共抗强敌,实乃生平一大快事。”许漠洋见物由心魂守舍地目光逡巡于笑望山庄中,拍拍他的肩膀:“物老怎么说?”物由心一惊清醒过来:“容庄主果然是人中龙凤,山庄的建筑上几已无懈可击。”
众人这才知道物由心注意的竟然是笑望山庄的机关建筑,知他虽是白发飘然,却实是毫无机心、烂漫天真,大兵压境下尚有心思研究他的机关土木学,都是哈哈大笑。物由心继续道:“庄中布局隐含机杼,立基匀称、墙垣坚固、园林疏朗、楼阁间隔空隙无不隐合天机,气象肃穆却又暗含法度。观之各厅、堂、楼、台浑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不知可是庄主自己设计的吗?”众人哪想物由心从这庄园中看出这许多道理,连忙细心察看。
容笑风谦然一笑:“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这都是巧拙大师的设计。”
林青一路上听了许漠洋的解释,对这几天发生的事件早已了然于心,凝神想想,沉吟道:“此庄规模极大,若全是凭空建立所费必巨……”容笑风赞许地点点头:“此庄半是天然而成半是人工所造。我本是高昌大族,有幸结识了巧拙大师,后来高昌城破,流落塞外,经巧拙大师的指点方才建成了笑望山庄。庄中人也大都为高昌国人,对明将军都有刻骨仇恨。”
高昌为中土西北面一个古国,数年前明将军引兵破了高昌城,高昌国主被迫迁都,名门贵族亦大多远走他乡。容笑风既是高昌大族,必是与明将军有一段血泪深仇,难怪他对毒来无恙等人决不稍假辞色,一意与明将军对抗到底。
杜四奇道:“我与巧拙大师相识几近三十年了,六年前见了一面,他却为何没有告诉我容庄主与他也是素识。害得我还夜探笑望山庄,一意要见识山庄引兵阁的定世宝鼎,与庄主真是不打不相识了。”
容笑风哈哈大笑:“巧拙大师此举自有深意。今日大家且先休息,过几日我们便去庄后的引兵阁。现在想起当初的情形,巧拙大师似是一见引兵阁,就定下了以偷天弓破明将军流转神功的计划……”众人一听,哪里肯依他,均都忍不住好奇心,杨霜儿更是出口恳求现在便要去引兵阁一观。
容笑风正色道:“非是我要藏私卖关子,而是引兵阁与时日节气有莫大关系。平日阁地中满是瘴气,人畜难近,只有月挂中天时瘴气方始散去。是以巧拙大师才以明净的上弦月色为模,铸造偷天弓。”
几个人都是心神震动,只觉得一切好像都蕴神秘,难以言说。许漠洋得到巧拙大师的慧眼真视,更是有悟于心,知道偷天弓暗含天机,要铸此神物,便绝不可稍有勉强。
容笑风又道:“我看这几日恐都有雨,瘴气难散。大家不妨先去休息,一会再尝尝我笑望山庄的山野风味。”
当下各人回房养精蓄锐,以待随时可到的明将军大兵,容笑风又吩咐庄丁去采集渡劫谷中锁禹寒香的液汁,以备炼制偷天弓。再派出许多暗哨,侦察明将军大兵的动向。
塞外天气反常难辨,一连数日皆是倾盆大雨。众人只得在庄中视察备战,交流武功。物由心细察山庄的建筑,更是赞不绝口。
许漠洋伤势渐复,几次都想提出去引兵阁看看,却又隐隐觉得会破坏巧拙的神算天机,那种微妙的感觉难以言述。好在林青对他似乎特别关照,常常与他研究武功心得,倒也不觉闷气。
明将军的大军亦是再无踪迹,众人都知用兵在于奇,说不定什么时候明将军的大军就会突然兵临笑望山庄,皆是不敢松懈,就连一身贪玩的杨霜儿亦是加紧练功,似乎整个笑望山庄便只有物由心这个老顽童每日东望西看、找人下棋聊天,自得其乐。
四月初一。晴。
一支火箭从渡劫谷口朝天射出,明将军大军终于到了!
容笑风带诸人上到高台处往下了望,但见整个渡劫谷中密密麻麻全是官兵,由于地势狭窄的缘故,官兵战线拉得极长,宛若一条长蛇,算来足有二千余人。看得出明将军的大军并不急于进攻,缓缓而行,生怕中伏,显得平日训练有素。当先黄色帅旗上是一个大大的“赵”字。
容笑风冷然道:“明将军也太小看我了,只派副将赵行远带二千人来攻,我定让他知道我笑望山庄决不是好惹的。”林青笑道:“笑望山庄一向并不张扬,加上塞外还有好几股牵扯明将军的势力,他能派出二千人马和一向擅于攻坚的赵行远来,已是很看得起庄主了。”
杨霜儿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不停给庄丁们打气。许漠洋经过冬归之战,反而气定神闲:“庄主在庄后可派有探子?若是给明将军的人马从后山绕来,腹背夹攻可是不妙。”容笑风笑道:“其实我早开了一条地道从地底直通山外,偷天弓一旦炼成,我们便撤兵,让明将军的大军扑个空。”物由心咋舌道:“从这里开出条地道至隔云山脉外围可不是闹着玩的……”容笑风道:“此地道由巧拙大师亲自设计,利用地泉暗流穿过隔云山脉,是以省了许多人力,但也历时三年多方成。我怕影响军心,一直对此秘而不宣。”
杨霜儿拍手笑道:“既然有退路,我们正好可放手与明将军大干一场了。”许漠洋却是深悉明将军大军的厉害,笑望山庄凭借天险或能阻明将军一时,但绝不能久持,只是眼见杨霜儿兴高采烈的样子,不忍出言扫兴。
杜四思索道:“隔云山脉绵延数百里,山岭难越,若是明将军大军从后袭来肯定不是短期内可以做到的,倒是武林高手有可能越过隔云山脉的峰岭,从后山突然向我等发难,使我腹背受敌,不可不防。”
说话间,号角突响,五百人在一黄衫将领的率领下向笑望山攻来,一时空中矢石乱飞。庄丁们藏于箭楼中躲避,他们几人都是艺高胆大,对满天飞来却毫无准头的弓箭视若无物。
林青道:“这只是小规模的试探诈攻,不让我们趁其立寨未稳而出兵突袭,看来是要与我们来一场持久战了。”容笑风大笑:“我庄早储备了几年的粮草,明将军若是能耗下去,我乐得奉陪。”许漠洋摇摇头:“我深知明将军用兵,志在一战立威,绝不可能与我们打持久战。只怕要不停进攻,借着优势兵力轮番上阵,让我们不得休息。庄主可下令将庄兵分为二批,日夜换岗,以笑望山庄的天险,便是数百人也足可以守得许久了。”
由于地处山地,明将军驰骋塞外的闪电骑兵无法攻来,待得那五百人气喘吁吁地接近笑望山庄庄口时,已是强弩之末。山庄的弓箭齐发,登时留下了几十具尸体。那黄衫将领极为骁勇,手执一把大刀,也不穿甲胄,以大刀拨开弓箭,带着几个亲兵冲到最前,已然杀到庄门,眼见就要短兵相接。
许漠洋眼望那个黄衫将:“此人名叫崔元,是明将军帐下一员虎将,为人心狠手辣,伤我冬归城不少战士,庄主请让我迎战。”
容笑风尚未答话,林青轻轻一摆手,淡然道:“请庄主借我弓箭一用。”早有庄兵递上一把强弓。林青执弓在手,搭箭在弦,前手如拒,后手如撕,也不见他如何发力,那弓早撑得饱涨。林青大喝一声:“崔元,接我一箭!”但听得他吐气开声,直震山谷,双方士兵一时都愣住了。崔元愕然眼望过来,只看到林青俊伟的面容泛起一丝杀气,锁定了自己。林青冷然一笑,声音像有若实质般直灌每个人耳中:“告诉明将军,这便是暗器王给他下的第一道战书!”
暗器王!听到这个名字,几千人像是全静了下来。八方名动不显江湖,但暗器王林青之名却是无人不知。明将军兵马何曾想到他会出现在这塞外的笑望山庄中,竟然还当众向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宣战!
崔元仰面看去,只见林青的眼光如电般从他面上扫过,整个人好似如浸冰水般觉出一阵寒凉。“嗖”的一声,崔元只听弓弦一响,那从高往下射来的一箭竟已到了头顶,来势极快,就连皮肤好像都可以感觉到这一箭的锐烈,急忙提刀相格。
刀箭堪堪相交,崔元像是不听使唤般全身一震,大刀竟然被小小一支弩箭远远荡开。崔元连一声惊呼都不及发出,那箭已是贯顶直入,从头顶的百会大穴上直插下来,透过全身,从下阴钻出,血雨爆起……崔元尸身兀自不倒,竟是被这一箭活生生地钉在了地上。
这支箭惊人的不是无懈可击的准头与迅疾,而是那箭中蕴含的真劲与一往无前的气势,已然震撼全场!
“当啷”一声,崔元那把刀此时方才落在地上。笑望山庄此时方才发出直冲云霄的惊叹与欢呼声。明将军大军的第一波进攻就此瓦解,冰消云散!
三天了,许漠洋几乎没有合眼。不出他所料,明将军的部队不停进攻,存心不让笑望山庄有喘息之机。
敌兵数次攻至庄门,都被守在门口的容笑风与物由心所杀;许漠洋熟知兵法,又是重伤初愈,便负责全军的调拨与后勤补给;林青则是高踞于山庄的最高处,以他那无所不至的弓箭招呼敌人。战况惨烈无比,庄门口留下了无数士兵与庄丁的尸体,就连一向养尊处优的杨霜儿也不得不时时投身战阵,与敌军做殊死搏杀。
而杜四却是独自留在庄中一间小房内,一心参详巧拙那幅绘有偷天弓的帛画。那画上只有大致的弓形,虽标有一些尺寸,但却很不完备,杜四常常为此冥思苦想直至深夜。
他们不但要与明将军的大军做实力与意志的拼斗,也在比拼时间。
敌方的辎重陆续送来,幸好攻城车之类大型工具无法通过渡劫谷运到,不然只怕笑望山庄早已支持不住。虽是如此,但敌兵已越集越多,想来明将军知道笑望山庄久攻不下,不断派来生力军支援。
几天血战下来,许漠洋各人都负有不同程度的伤,山庄的副庄主酷吉更是右股受了重伤,无力再战。
第四天,敌军攻势忽然缓了下来,几人登高看去,但见几百名士兵在庄门对面十数丈外一块略为开阔的空地上忙碌不停,搬运石块木材,似在修建高台塔楼。方圆近半里的树木全被锯断,一片荒凉。
容笑风脸色一变:“敌人要在对面建立高高的石台,看来两日内可望完成。界时山庄便全处在对方的强弓硬弩射程之下了。”杨霜儿道:“我们率一队庄丁突然杀出去,将那高台拆了,让他们白忙一场,岂不是好。”物由心亦是跃跃欲试:“敌人未必能料到我们敢出庄攻击,此计应该可行。”
许漠洋寻思良久,仍是拿不定主意:“若是任凭高台建成,无异坐以待毙。但山庄地处险峻,易守难攻,这几日庄前树木亦被断去,但如是贸然涉险出击,全无遮掩下,只怕损失惨重。何况明将军手下均无弱将,敌人定是早备有伏兵。敌众我寡之下,此举恐非良策。”容笑风黯然点头:“笑望山庄军力有限,仅能依靠天险守御,若是出庄与几千大军正面激战,自是以卵击石,绝无幸理。”
林青眼中精光一闪:“此台底基极牢,坚强稳固,更是靠着山势,半借人力、半凭天然而成。只看此石台的建筑方式,便可知是机关王的杰作。”诸人心头沉重。若是林青所料不差,机关王业已来到军中,对方定有大批高手掠阵,他们若是杀出庄去,只怕便再难回来了。
容笑风怅然长叹:“我本以为凭山庄的天险,要被攻下至少是几个月的事,谁知道明将军的手下士兵悍勇至此,又有机关王等高手助阵,只怕我们支持不了几天。”
几人虽然全是武学上的高手,但除了许漠洋外,谁也没有真正面对过这样血腥的战场。对战沙场讲究的是人力、调度、物资、器械等多方面的配合,什么武学内功统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纵是绝顶高手,若一旦身陷重围,面对着数以千计的敌人,谁也顾不上什么武学招式、虚招诱敌,只能用最快最狠的方式让对方比自己先一步倒下。大家此刻都是一筹莫展,若是坚持下去,惟有静等敌军破庄而入,只怕届时又是一场大屠杀!
许漠洋毅然道:“趁这两日敌军筑台调军不便,我们便去引兵阁将偷天弓制成后撤退,总好过全庄尽亡。”杨霜儿讶道:“不是应该在四月初七制成偷天弓吗?今日方是初四,提前几天会不会……”
众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巧拙此举暗藏天机,若是提前制弓虽然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但总觉得应该按部就班地制好偷天弓才是万无一失。
林青面上神情闪动:“明将军既然听到巧拙大师所说四月初七这个日子,若我是他,是绝不会让我们留到那个时候的。”容笑风沉吟良久:“先去看看杜四吧,看他怎么说。”
众人还未来到杜四小屋,杜四先迎了出来,满面兴高采烈:“我已几乎想通了一切环节!”他像是突然苍老了许多岁,大家知道他必是为了此弓竭尽了心力,一时都不忍说出已然守不住山庄的真相。
物由心拍拍杜四的肩膀:“快说说想通什么了?”杨霜儿心细,听得杜四说的是“几乎”想通了,必然还有一些不解的地方,却也不敢再问。
杜四傲然道:“此弓蕴合五行三才,实是非同小可。以巧拙拂尘柄之千年桐木为弓胎,拂尘丝之火鳞蚕丝为弓弦,大蠓之舌灿莲花为弓柄,锁禹寒香之液汁胶合弓弦,再加上引兵阁的定世宝鼎,此弓必有惊天地泣鬼神之能。想不到我铸甲一世,到头来竟然可以铸成绝世神兵……”言罢黯然长叹,“巧拙呀巧拙,你可知我是多么感谢你这个好友吗?”
容笑风哈哈一笑:“今夜应是无雨无云的好天气,我们便去引兵阁看看那个定世宝鼎。”杜四亦是开怀大笑:“最妙的是那弓弦原是绝难穿过千年桐木与舌灿莲花造就的弓柄,因为舌灿莲花坚固无比,几乎无法穿通,只能依着蠓舌的血脉将弦绕进,而这天大的难题竟然也给巧拙想通了,我真佩服他!”物由心奇道:“是呀,我最熟悉那个蠓舌,坚硬无比,若要从血脉中将细细的弓弦绕进,不知该用什么法子才好?”
杜四微笑道:“你说巧拙为何要让一个无双城的人来?”“啊!”杨霜儿大喜,“原来终于可以用到我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法了,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呢。”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以无双城小巧细密的补天绣地针法,别说是将用锁禹寒香胶合成小指粗细的弓弦绕进舌灿莲花,只怕就是将一根头发绕进去也未必做不到!
林青终于问了出来:“杜兄说‘几乎’想通了,莫非还有什么不解处吗?”杜四嘿嘿一笑:“那就是还想不通为何非要在四月初七。以我的观察和经验,此弓的形状应是状若初十左右的上弦月。初七的月形扁而形散,若是弓如初七之月,弓背呈起伏状,弓弦发力稍难,且也不易发挥此弓的最大效力。”略顿了一下,又缓缓道,“不过我想巧拙此举必有深意,仍是按他所绘的图样制作模板。”容笑风哈哈大笑:“那就正好了,反正我们本打算今晚便去制弓,明后天就撤兵了。”
杜四这才知道笑望山庄已快失守,略吃了一惊:“我这几日只顾了参详此弓的制法,却忘了告诉庄主,定世宝鼎至少也需一日一夜的火烧方才能开始炼就神弓,不然火势不足将难以将舌灿莲花溶软,无法将昆仑千年桐木嵌入其中……”
林青依然保持着一贯的镇静,抬头看看天色:“这也无妨,尚有两个时辰便将入夜,我们今晚便去燃起定世宝鼎的火头,多加柴薪,烧它一日一夜。就算机关王的石台造成了,我们最不济也应该能支持到后天,容庄主可先行遣散一些伤员。”容笑风颔首道:“便是如此吧!我早已备好上等的精煤,连续烧它几个日夜都不成问题。”
明将军的人马已完全停止了进攻,一部分人修整,一部分人全力建造石台。战场上充满了风雨即来的肃然。
当下容笑风嘱咐庄兵严守庄门,再派人将伤员转移到后山,耽搁一番后天色已暗,几个人强按住满心兴奋,往后山的引兵阁行去。
出了后门,地势突然开始变化,重重草浪尽遮了奇峰异石,林木插天,直欲破空而去,幽壑中潺溪静淌,山壁间云飞雾绕,美得让人心神欲醉。
几人都是久经战场,虽是明知现在局势对己不利,但一来明将军人马损失惨重,二来有直通山脉外的地道可以悄然退兵,所以依然是谈笑用兵,指点美景,一路上侃侃而谈,丝毫不见惊惶。
引兵阁地处一个大山谷中,四处环林,云气缭绕。容笑风笑道:“此处山涧溪流众多,溪水却是环山而行,非是活水,是以草木腐烂于溪边,便常有瘴气萦绕。从外面看仿似仙气氤氲,谁能料到那仙气实是吸一口便置人于死地的剧毒。而待得如此时般月朗星稀的夜晚,瘴气却又散得一丝不见,甚是神奇。”杜四叹道:“我上次来欲一睹定世宝鼎,便是到此为瘴气所迫,再也不敢往前了。”
林青一笑:“世事往往如此神奇。若不是有瘴气保护,只怕庄主立庄时便只看到空空一个山谷,哪还会有定世宝鼎的影子。”容笑风大笑:“正是如此,一饮一啄俱有命定。”
谷口是一个小亭,远远便望见上书“引兵阁”三个大字,离得近了才发现还有一副对联。
容笑风道:“此处字迹都是巧拙亲手所书,大家可好好看看这副对联,隐有深意。”众人都不由抬头看去,龙飞凤舞的大字中恍见巧拙执笔疾书的情形,都是不由对巧拙肃然起敬,扼腕长叹。
上联:绝顶攒兵引宫潮,四壁皆清妄偷天
下联:重帘不卷燕市冷,万马齐喑应换日
杜四默然良久:“此联隐含偷天之名,应是巧拙计划已定后才写的。”杨霜儿道:“看这对联一一对应处,最关键好像就是那个偷天换日了。”物由心也是喃喃道:“自古名器多是成双成对,莫非还有一把换日弓吗?”许漠洋心有所悟:“有弓必应有箭,偷天弓绝世神兵,是否还要配上与之相应的换日箭?”
杨霜儿见林青若有所思、一语不发,问道:“林叔叔怎么看?”林青恍然惊醒般“啊”了一声:“奇怪,我有一种非常难言的感觉,像是一种很特别的感应……”容笑风淡然一笑:“林兄身为暗器王,对弓矢应该特别有所悟吧!”众人中除了杜四都不免想到林青在笑望山庄门口那石破天惊的一箭,若是偷天弓真是绝世神兵,再凭着林青的箭术与功力,只怕真的可以与明将军一战!
林青眼前一亮,欣然道:“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了定世宝鼎,感受到那份古意吧!”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定世宝鼎已在眼前。宝鼎八尺余高,似由青铜类的材料所制,在明月的映射下,泛起淡青色的光芒。此鼎怕有千余斤重,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搬来的,或者便是在此地铸就。要知道隔云山脉地势险峻,若是把定世宝鼎从远处搬来,所费人力物力定是极巨;但如果说此鼎就是在这荒山野外中炼成,却又让人委实难信。定世宝鼎最奇处在于其虽是形貌古拙,年代久远,上面却没有一丝锈迹,到了近处隐隐闻到檀香,周围不见任何蚁虫。鼎底刻着两个古篆——定世。若要追问此鼎来历,只怕已是千古之谜了。
几人望着这个比人还高的大鼎,心神震荡,几乎都说不出话来。空气似乎也在此时凝固,像是为这千古神物重现人间而屏息静气。
杜四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伸手细细抚摸宝鼎。入手处本以为粗糙却实是光滑无比,心知此等千古神物来历悠远,背景繁复,已不能以常理度之。
许漠洋与杨霜儿默默找来枯枝山柴,放于鼎下,只待杜四来点火。容笑风早已叫人准备了塞外稀产的一种黑色烟煤,此煤热力十足,却又燃烧极慢,足可燃一日一夜之久。
杜四长吁了一口气,拿出火石。但他此刻念及好友巧拙,心情激荡,一时双手都在微微颤抖,擦了几次都没有擦着。众人也不催他,在此明净天地里、千古神物前,似乎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
忽然,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身后传来,其音纯和平厚,其意深邃难测——就像一个无由憔悴的痴情人守于心爱女子的窗下;就像一个夜旅的行人望着天边的明月忆起了故乡;就像一个寂寞的歌者独自哼起了谁也不懂的曲调;就像一个功成的帝王傲然站在了宫殿的最顶端……那声叹息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每个人心上!
杨霜儿一声惊叫,回过头来,却见到一个人影背着月光站在暮色中,给人感觉似是萧索无边却又似桀骜不驯:“你是谁?”容笑风心中暗凛,却装作浑若无事地大笑:“何方高人来此,笑望山庄容笑风有失远迎。”
物由心的脊背骤然挺直,蓄势待发。此人能在这许多高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若不是那一声叹息,只怕谁也不知有人窥伺于身后。虽是刚才诸人都为定世宝鼎与天地间万物造化的那种微妙关系所惑,但此人的武功无疑亦是非常可怕。
许漠洋对来人则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只见月色暗影下,那人一头披散在肩、没有扎束的长发迎风轻轻飘摇,更增诡秘。
林青没有回头,他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锁在自己背心要穴上,只要自己稍有异动,气机牵动下,必会引来对方的全力一击,而那一击他竟然没有一丝接得下来的把握。周围虽然有四个战友,他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人在荒野中赤身裸体地面对着一群恶狼,没有任何依靠。放眼天下,能做到这般用眼光就几乎足以杀人的,还能有谁?林青笑了。他的语气似封似闭,似缓似急,就像他对敌时无影无踪的暗器,鱼游无迹,雁过无痕:“明将军可是收到了我的战书么?”与此同时,杜四终于点燃了定世宝鼎的火。
来人面对几人的杀气浑若无觉,负手大笑:“林兄的那封战书内容丰富,章法严谨,已足以让我孤身一人夜探笑望山庄了。”——来的果然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
林青瞳孔骤然收缩:“明将军言明孤身一人,可是有把握在我等的围攻下脱身吗?”一直到此时,林青依然感觉得到明将军的气势仍紧紧锁在自己背心的至阳大穴上,可他竟然没有一丝机会转身拒敌。
明将军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动:“世上自命不凡之辈甚多,却只在生死关头才看得出什么是真正的侠义。林兄如能说动诸位一并出手,我当然也只有接着。”
许漠洋心头涌起新仇旧恨:“对你这样的大奸大恶,何用讲什么侠义?”明将军眼光漠然扫过许漠洋,若有所思:“巧拙师叔天眼神通造就了你,你也算是与我昊空门有些渊源,所以我今天不想杀你。”
容笑风大笑四声,暗暗运足四笑神功:“明将军想杀的人是谁?”明将军淡然一笑,却奇峰突起般问向物由心:“物天成可还好吗?”“哇”的一声,物由心竟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众人大惊,纷纷抽出兵刃,围定明将军。明将军神色不变,看着物由心柔声道:“从我一现身,老人家便集势待发,内气由膻中大穴起始,下行神阙、关元、环跳、阳陵、侠蹊,由任脉走至足少阳经,再逆足太阳经至风门、天柱大穴而功成一周天,这种别走蹊径的武功除了英雄冢的气贯霹雳功无人做得到。我不过是问候一下故人,老人家何必着急动气呢?”
林青此刻方才寻隙转过身来,淡然自若道:“明将军竟然能让英雄冢的传人拼尽全力也找不到出手机会,可见流转神功又有大成。”
原来众人中以林青与物由心的武功最高。明将军突然现身,这二人最早察觉。所不同的是林青立即发现了明将军的注意力全放在自己身上,随时可能出手,只好先凝气防御;而物由心则是全力运功欲要出手,却不料明将军身形稳若泰山,虽是看来毫无戒备,却也没有丝毫的破绽。物由心只觉自己如果贸然出手,必会被明将军趁隙反击,只好将提到十成的功力慢慢化去,以免反挫自身。
却不料明将军眼力如此高明,趁物由心散功的紧要关头蓦然对其发声,更是提及了英雄冢门主物天成的名字。旁人尚不觉有何特异,物由心却明白明将军正是在自己功运一周天刚将内息归于丹田的一瞬间以声扰之,偏偏想重归英雄冢正是自己心结所在,不免心念一分,内息立时散乱于经脉中,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明将军负手而立,看来全不因众人蓄势以待而稍有惊慌:“林兄可知我为何不在京中安享权势,却要在塞外东征西讨,受那鞍马之劳吗?”明将军在京师中只手遮天,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若是想借军功坐大与理不合。这句话正是众人想问的,却不料明将军自己倒先问了出来。
容笑风思索道:“中土与塞外各族恩怨并立,自古便常有匈奴南侵,亲王北征之举,几千年来从无安定,明将军可是妄想一战功成,平定北疆,建不世之功业吗?”杜四大笑道:“长城内外民风大异,历来中原帝王都采用安抚之策,攻心为上。明将军这般穷兵塞外,只会徒惹反感,这几年来此平彼反,可有一日安稳吗?那种自认为强用武力便可压制反抗的做法,才真是可笑之至!”
明将军微微一笑:“林兄也是这样认为吗?”林青沉吟良久,直言道:“我观明将军行事,从四处拜师习武到最后叛出师门;从崛起京师、权重一时到放下清闲挥兵塞外;再到今日孤身一人冒险闯庄,视我等如无物,所作所为均出常人意料。我实不懂你的心思,若非是为了某个目标,我便只好视你为一个不能依常理度之的狂人。”明将军哈哈大笑,眼中杀机忽现:“林兄可是认为我便是一个失心疯的狂人吗?”林青神色自若,淡淡道:“我很想听听明将军的解释。”明将军双眼死死盯着林青,林青一步不让的对视,空气突然便凝重起来。
容笑风知道明将军身为天下第一高手,威名远播。此时己方虽有六人,但武功最高的林青也曾自认武功不及明将军,武功次高的物由心又吐血负伤,真是动起手来未必能困住明将军,而己方只怕还会有所损伤。众人都是抱着同样的心思,不敢冒进出手,惟有静观其变。
明将军微微一笑,目光自然地从林青锁紧的对视中转向许漠洋:“许小兄可知我为何会突然找到这里?”许漠洋横剑在胸:“明将军欲除我而后快,我也有同样的心思。”明将军大笑,正色道:“巧拙师叔传功于你,算起来你应是我的师弟辈,我如何还要为难于你?”许漠洋一怔,听明将军的语气真诚,不似作伪,这一刻再也把握不到明将军对自己的用心了。
林青问道:“那明将军何以还要领兵攻打笑望山庄?”明将军似是一点也不介意林青语气中的讽刺之意:“我一向看好林兄对武道孜孜不倦的追求,同是嗜武之人,应知道我们无时无刻都需要一种压力,不然何以能有寸进。我被江湖人恭称为第一高手,惟一能逼我奋进的只有那种随时都可能饮恨沙场的感觉,是以我才亲自带兵驱逐异族。一半是为了王室中兴,另一半也是为了在武道上能再有突破……”林青眉尖一挑,针锋相对:“但明将军在塞外的各种行事,只会让人有因一己之私而涂炭生灵的感觉。不然以巧拙大师的明慧卓见,如何会不理解明将军的行为,而全力与你为敌?”
明将军轻叹一声:“我征兵塞外亦非得已,并非是为了立下军功以便服众。自古中原江山多变,合久必分,便是因为没有了一个强权的统治。以春秋战国为例,若不是有秦始皇一统江山、四海归心,百年战乱之下民不聊生,苦的亦只是天下百姓!”林青毫不客气:“大秦国力开前古未有之盛况,却也只在暴君统治下经二世而终,所谓失民心者失天下,而明将军似乎正在沿袭这条老路?”明将军眼望天穹:“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虽是秦朝历二代而亡,但车同轨书同文等举措也给后世留下了大治的最好条件,不然何有汉朝中原之振兴。待我一平塞外后或许便会退隐仕途,专志武道,治理国家已是他人的事了……”林青默然不语,明将军续道,“自古创造历史的人无一不是具有通观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远视,曲高者自必和寡,故而往往多为身边之人所不屑。我只知我所作所为全凭心意,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纵是世人不理解我,就算是巧拙师叔与我师父忘念大师亦视我为敌,又何足道哉!”
众人闻言不由怔住,细细思索明将军的话,俱良久无言。一向以来,江湖上侠义之士都认定明将军好大喜功,何曾想过他是为了武道上的追求与后世的大治才挑起中土与塞外这数年的大战。明将军的言辞就如他的武功一般锐利,直刺人心!
此时月亮渐升上东天,明将军的面容一半映在月色里,另一半还藏于树影婆娑中,加上这一段奇峰突起、让人分不清真假的话,更增诡秘。
林青缓缓道:“明将军为何要对我等说这些话?”容笑风亦疑道:“明将军你可是想拖住我等,好让你手下一举攻下山庄吗?”明将军傲然一笑:“我若是有此心,完全做得到。”物由心终于缓过气来,长叹一声:“我相信明将军有此实力,请明将军示明来意。”
大家一向知道物由心绝不服输的性格,听他如此说,知道刚才明将军以音破敌已然震慑了他。杨霜儿犹自道:“我就不信我们合力也敌不过明将军?”林青举手止住杨霜儿:“明将军来此到底有何用意,最好明示于我,不然在此既知大兵蓄势庄外,随时可能攻入山庄的情况下,纵然你舌灿莲花,我等明知不敌亦只好拼死一战。”明将军的乍然出现大占上风,林青破釜沉舟的这句话方才稍稍扳回些气势,令明将军亦有所顾忌。
明将军亦是一叹:“巧拙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的师叔,我也不想亲手毁了他的一帮旧友,但军令既下岂能轻易收回,于是才任由手下攻庄。久攻不下后,我于昨日赶到山庄,立时下令暂且停战,今夜突然心有所感,便独自来山庄看看……”林青讶道:“明将军的心有所感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淡然一笑,一指定世宝鼎:“齐追城见了那幅绘有弓的帛图,此处再见到这上古神物,我如何还能不知你们在做什么?我深知巧拙师叔的本事,此弓定是与我大有关系,所以让我感应到一丝凶气!或是被天机所惑,是以才对你等说了这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听明将军如此说,众人心中不由又浮现起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
杜四眼中精光一闪:“明将军既知此弓的来历,又是如何打算?”明将军正容道:“巧拙师叔既有此意,我当然会完成他的遗愿。”林青突然笑了:“明将军可也是视其为逼迫你武道上再做突破的压力吗?”
明将军拊掌哈哈大笑,状极欣慰:“有了林兄这句话,可知我不枉此行。”林青亦是双掌互击:“此弓名为偷天,总有一日我便是执此弓挑战于你!”“偷——天——弓!好好好!”明将军负手望天,连道三个好字,“纵观天下之人,能值得我出手一战的人又能有几个?林兄无疑是我渴求一战的好对手,待你准备好了,明宗越随时候教。”
容笑风疑惑道:“明将军莫不是打算退兵了?”明将军缓缓摇头:“笑望山庄伤我近千士兵,我若是下令就此无功而返,诸将心中必定不平。巧拙师叔不是言明四月初七于我不利吗?此弓想必是于该日炼成,我便于四月初八亲自领军攻入山庄,希望届时山庄再无半个人影。容庄主不用我教你怎么做吧?”容笑风一挑大指:“明将军快言快语,无论我对你有着如何的仇恨,此刻亦不得不赞你一声。此事就可如此定了,四月初八我会将所有的人统统撤走。”明将军轻轻道:“我位居高位,处处都要照应手下,行事有时亦迫不得已。大军所过之处巢毁卵危,庄主肯退一步自是上上之选。”
许漠洋死死盯着明将军,似要从他的话中看出真假:“明将军为何要这样做?破入冬归城时你可半分也没有容情。”明将军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再说我破入冬归城亦主要针对城中负隅顽抗的冬归残部,尽量做到不去惊扰百姓。”
杜四沉声道:“明将军可是故意安我之心,好在我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出奇兵、一举攻入笑望山庄吗?”明将军眼中慑人的精光一现:“今日放过笑望山庄,一是看在巧拙师叔的面上,二来也是不想再增杀孽。我已破例解释这许多,就此告别各位!信与不信,几日后自有分晓。”
也不见明将军如何动作,身形突然后退,其势极快,就好像有人在他身后用一道看不见的绳索拉着他一般,眨眼间已然在数十丈外。明将军扬声道:“我只能严令我的手下不予动兵,对八方名动却是无力控制,诸位好自为之吧……”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乱了主意。
明将军且行且吟,声音尚远远传来:“生荣死辱,惊笋抽芽,不过如是;心尘未脱,境由念生,不过如是;置喙世情,沉浮魔道,不过如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不过如是;救人一命,七级浮屠,亦不过如是……”
第八章八方名动
待见到明将军的身形在山谷外消失不见,几人才松了口气。
杜四握住物由心的手,运功助其疗伤,关切问道:“不妨事吧!”明将军虽是从头到尾都轻言柔语,半点不见敌意,但却无时无刻不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以至物由心喷血受伤,除了林青和物由心本人外,其他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物由心闭目良久,方才黯然长叹一声:“我自问也见识过不少高手,却从来没有一人,如明将军这般深不可测。”
杨霜儿心有余悸:“我听父亲说过,江西鬼都枉死城的历轻笙有一种邪功,名为揪神哭,专门以音惑敌、凭声伤人,难道明将军也会这种邪门武功吗?”容笑风奇道:“历轻笙身为六大邪派宗师之一,揪神哭是他的不传之秘,明将军应该不会吧!”
林青沉声道:“据我所想,这并非什么以音惑敌之术。只是明将军浑身毫无破绽,让物老不敢向其出手,散功时又被明将军所趁,发声乱气以致内息紊乱,有我等相助半个时辰应该可以复原。”
物由心点点头,却仍是一脸茫然,好像有什么事极为不解。良久,他忽然喃喃道:“当时明将军的出现极为突然,我蓄满了十成功力以待一举制敌,却发现……居然一直不能认准明将军的方位。”“啊?!”众人皆是惊惧交集,不知物老何出此言。
物由心似还在回想当时心志被夺的刹那:“本门的识英辨雄术不但能看人面相,更能从敌人武功中找出最弱的一点予以猛烈打击。所以我面对明将军时首先便想找出他身形的破绽。然而我只感觉到他周围的气场毫无变化,明将军便只像是个非实物的影子……”容笑风与杜四皱眉思索物由心的话意,许漠洋与杨霜儿更是似懂非懂。
林青长叹一声:“明将军说的不错,我们凭巧拙大师的指引去制偷天弓,无疑也给了他强大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流转神功更上一层,已达到凝神化虚的境界。”
容笑风突道:“你们认为明将军的那番话可信吗?”许漠洋冷哼一声:“明将军乃是兵法大家,自然知道什么是兵不厌诈,他的话不能全信,庄主一方面着手撤兵,另一方面也要防备明将军人马的偷袭。”林青点点头:“不错,明将军既然说这几日要停止进攻,我们便将计就计,明日先让部分庄兵从后山撤军,我们继续留到四月初七炼成偷天弓再走,庄中的地道不到万不得已先不用,以防被敌人看破了虚实。”容笑风点头称是,当下撮指鸣哨,叫来几个庄兵依言吩咐布置。
杜四关心地看着林青:“照我看今天明将军来此主要是针对你,只是见我们人多毫无机会才没出手,你要当心些才是。”林青面现坚毅:“杜大哥请放心,我既然敢向他挑战,便不怕他用什么诡计。而且以明将军的名望,若不能在公平情况下击败我,想必不会甘心。”
物由心直言道:“我看林兄弟的武功只怕还差了明将军一筹,他自不会放过这扬威天下的大好机会。就是看林兄弟何时挑战于他,这个时机倒真是很难掌握……”容笑风见物由心边说边摇头,显然一点也不看好林青,连忙转化话题道:“偷天弓的炼制全凭杜老的巧手,明将军若有所阴谋,只怕还是以针对杜老为多。”
林青截然道:“我感觉明将军不会再出手了,倒要防备八方名动。机关王为人平和谦让,一心怡情于机巧变化的土木机关学中,或是可以忽略;然而牢狱王城府极深,更是久不忿我排名其上,只怕要伺机而动。”容笑风大笑:“牢狱王自不会放在暗器王眼里。久闻黑山精于用刑,更是在京师中让不少忠义之士屈打成招,我早想会会他了。”林青一笑:“牢狱王黑山一向口碑极差,心狠手毒,只是他与机关王白石很有交情,一向焦不离孟,他若动了,只怕机关王也不会闲着。”
杨霜儿奇道:“这两人性格如此不同,怎么会走到一起?”林青道:“我也不知其中详情,这二人性格做法绝不相同,到底是如何走在一起的,可能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了。”容笑风笑道:“必是那牢狱王黑山怕人寻仇,所以天天缠着机关王白石,我保证要是杨姑娘能杀了黑山,白石不定多感激你,帮他甩掉了这个大包袱呢。”众人哈哈大笑。没有了明将军兵临城下的威胁,心情仿佛都轻松了许多。
许漠洋沉思道:“那个泼墨王又如何呢?”杜四望着林青笑道:“泼墨王排名在你之上,你可有把握胜他?”林青傲然一笑:“牢狱王既然被容庄主抢去了,我也就只好找泼墨王试试偷天弓了。”
杨霜儿显是对泼墨王很有好感:“薜大哥应该不会对我们出手吧?”林青正色道:“泼墨王心计极深,表面看来谦逊有礼,其实暗地里却犯下无数恶行。只要有机会,我绝不会放过他!”
容笑风奇道:“林兄可是与泼墨王有过节吗?”林青眼露异色:“我一生立志武道,从不沾染风尘,平生只有一个红颜知己,便是她告诉了我泼墨王的一些所为……”杨霜儿一呆,道:“林叔叔的红颜知己是谁?”
林青顿了一下,方才轻轻吐出一个名字:“骆清幽。”
骆清幽身为京师三大掌门中的蒹葭门主,是天下人人景仰的才女。众人见林青的神色既欢喜亦怅然,想必是与儿女私情有关,都不好再问下去。
眼见气氛渐重,许漠洋连忙转移话题:“林兄可有几成把握去挑战明将军?”林青的语气中充满信心:“巧拙大师既然穷六年之功才研究出偷天弓来,有此神器无论如何也有与明将军的一拼之力。”
杜四大笑:“以我的判断,此弓的确有鬼神莫测之机,只要应用得法,就算是人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也不敢轻视。”
物由心担心道:“我只怕明将军不容我们将弓制成。”林青坚决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朗朗传来:“我认定明将军必会放手让我们炼成偷天弓,因为那也是他所期待的。”杨霜儿一呆道:“林叔叔凭什么认为明将军也希望我们炼成偷天弓?”林青笑而不答,在这一刻,他直觉与明将军有了一种英雄相惜的感应。或许,只有像暗器王这样专志武道的人,才能懂得明将军高处不胜寒、苦无一个激励自己对手的寂寞……
第二日,那对峙庄外的高台已然筑成,但明将军的人马果然停止攻庄。
容笑风已下令,让所有庄兵在伤势已半愈的副庄主酷吉率领下悄悄从庄后撤到安全地带,偌大个笑望山庄中便只剩下他们六人。
林青虽力劝杨霜儿先行离开,杨霜儿却执拗不走,加上杜四也言明,制弓时确需她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法,只得顺了她。
明将军虽声明弓成前不再出手,但谁也不敢保证他是否真能信守诺言。而且若是泼墨王出手夺弓,就凭他与手下的六色春秋,这份实力已令人不敢轻视,要加上牢狱王与机关王……一时诸人心中都想着将至的恶战,各自盘算。几日来明将军大营中虽然毫无动静,但各人均知敌人不发动则已,一出手定是志在必得,心中俱是有些忐忑;但想到偷天弓即将如期铸成,心里又不免满是期望。
日子便在表面的平稳中度过,内里却汹涌着一触即发的杀机。
四月初七夜。晴。历书曰:利御寇,宜制器,忌出行。
六人再次来到引兵阁。定世宝鼎经过几日不熄的焚烧,外表虽是如常,但离得近了,便感觉到一股灼然的热浪扑面而来。
诸人几经波折,从半个多月前的巧拙身死到力抗明将军大军于笑望山庄外,终于等到制弓的这一天,均知今夜最是关键,心内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既想早日一睹巧拙大师不惜一死而传下的偷天弓,又怕徒劳无功,有负巧拙大师重托。
杜四随身带着一个大包袱,解开来却是一方已制好的模板。众人均来围观,但见其下衬以木板,木板上浇着厚厚的一层油泥。那油泥不知是如何制成,触手柔软,伸缩自如,见风即硬,想来应是兵甲派的不传之秘。杜四已用小刀在油泥上刻出偷天弓的形状,再以无数铁片固定在四周,果就如一轮上弦月的形状。
虽是仅见模板,诸人却全都由此想到巧拙大师的神机妙算与巧夺天工。林青、物由心与杨霜儿未见过巧拙其人也还罢了,许漠洋、杜四、容笑风三人睹物思人,均是神色黯然,许漠洋更是红了眼眶。
巧拙大师的那柄拂尘早已拆开。那拂尘尘柄本是昆仑山的千年桐木,坚固无比,正是做弓胎的最好物事;拂尘的尘丝是火鳞蚕丝,杜四精挑出数根,用锁禹寒香的汁液胶于一起,虽只是小指般粗细,却是韧性极大,弹性十足。
物由心小孩心性,欲要试试火鳞蚕丝的韧度,运起几十年精纯内力,强行用双手将剩余的尘丝扯开,亦不过只能拉长尺余,一松手却又恢复原状,用尺量来,竟与拉扯前不差分毫。众人素知物由心神力惊人,见他挣得满脸通红,暗地里均是咋舌不已。物由心收了功,兀自啧啧称奇:“以此为弓弦,若能拉至满弓,怕射出的箭足有三四百石之力。”
要知一般弩弓只有三四十石,射程能及百步。百石便已是强弓,射程可有三百步之远。对于武林高手来说虽不在话下,但寻常人已是难以拉开,需要借助机械的力量方能拉满。而此弓若能有三四百石之力,只恐一箭的射程足足有将近千步之遥,简直闻所未闻,确是千古难见的超级强弓。
许漠洋久经战阵,对弓箭的特性亦很熟悉,突然想起一事:“如此强弓若是没有好箭,只怕不能尽情发挥其威力。”林青点点头:“寻常羽箭重量不足,经强弓射下只恐一出弦便抵不住劲风的撕力。近距离间自是无碍,一旦距离过远,便会失了准头。”杜四沉思道:“我早料到这一点,本想借着定世宝鼎的火势与笑望山庄的精铁,顺便再炼制几支铁箭。但铁箭太重,影响射程,何况携带亦很不方便。”
杨霜儿道:“巧拙大师不是在引兵阁的那副对联中暗示尚有换日箭么,却不知那是什么材料所制?”杜四眉头微皱,也不答话,走近定世宝鼎,拿起早准备好的几支铁条架在定世宝鼎的火头上,再从怀中取出舌灿莲花,缓缓地放在铁条上。
众人见杜四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均知像他这样的武学高手若不是心情太过激动,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此,必是眼见神兵将成,却尚有一些疑惑难解,却都不忍再追问下去。
林青若无其事地傲然一笑:“弓箭是死的,发箭的人却是活的,岂不闻武道大成,飞花摘叶亦可伤人。何况神弓若成,区区箭枝如何能难倒我……”
众人点头称是,心中却仍不能释怀。以暗器王的武功,凭着发箭时的精妙手法自可弥补箭枝的不足。只是对付一般武林人士也便罢了,若是面对明将军这样的大敌,任何些微的差错都可能导致抱憾终身。
许漠洋眼见杜四呆呆地凝视宝鼎,容笑风巡视四周,物由心一脸期待,杨霜儿稍有不安,林青却是若有所思,当下岔开话题:“难道明将军果然不来阻止我们炼弓么?”
容笑风沉吟道:“自古兵不厌诈,此弓与明将军关系重大,或许他会趁我等放松警惕方才以雷霆手段一举出手,不得不防。”物由心却道:“虽然明将军恶名在外,我却觉其人光明磊落,不是出尔反尔之士。”
杜四心神全在宝鼎上的舌灿莲花上,浑若未闻,杨霜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嘴里念念有词,手足微动。林青毅然道:“若是我所料不差,除了明将军,只怕还有人期待我们能早日炼成神弓。”
物由心默然不语,杨霜儿听到林青如此说忍不住插言道:“林叔叔怎么如此肯定?”林青一叹:“京师中的派系斗争远非局外人所能想象。据我所知,与明将军对立的,远非御封太平公子魏南焰一人,暗地里有不少人深忌明将军掌揽大权,欲除之而后快。”
听得林青如此说,众人都是暗暗点头。自古为权势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例子不胜枚举,在京师重地派系林立,情势尤为复杂,明将军这些年气焰高涨,锋芒毕露,更应是深为人忌,林青身为京师八方名动,自然通晓其间内幕。
许漠洋道:“魏公子与明将军处处针锋相对,天下皆知。却不知还有什么人意欲与明将军作对?”林青思索一番,缓缓道:“在京师中最主要的派系可分为五个。明将军与魏公子自不必多言,他二人虽是对头,却均算是皇上的心腹,一个手握军权,一个在文臣中极有威望。另三个派系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一个是当今太子手下的势力,以宫庭总管葛公公为首,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为谋,四公子中的简歌、登萍王顾清风、妙手王关明月应该都是其中的一员;一个则是皇上胞弟人称八千岁的泰亲王的势力,以当朝丞相刘远为主,刑部总管、关雎掌门洪修罗为副,八方名动中支持这一派的包括追捕王梁辰、琴瑟王水秀、牢狱王黑山等……”
听到这些均是叱咤一方的人名,几人均是暗暗心惊,杨霜儿心直口快:“原来明将军还有这许多对头,看来他在京师的日子亦不好过,怪不得宁可领军来塞外,免得烦恼。”林青哈哈大笑:“明将军手握兵权,更有水知寒、鬼失惊、毒来无恙这样的绝顶高手相辅佐,威名远震,要说与他正面冲突的,除了魏公子只怕亦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杨霜儿不服道:“林叔叔你现在不就是一个么?”林青傲然一笑:“我不过是以江湖人的名义挑战明将军的武学,若是要动其根基与势力却是远远不够的。”神色一整,“不过太子与泰亲王这两派中人都应该不希望明将军势力坐大。”
容笑风心思缜密:“还有一派却不知是什么人?”林青微微一笑:“另一派可称之为逍遥派,不投靠任何权爵高官与皇亲势力,其中情况亦甚是复杂。有的人一意见风使舵,静观其变,有的人却是心志高远,不喜权谋。虽是并未真的结成什么联盟,但彼此间一向素有交往。若是不考虑其它因素,却是以这一派实力最为雄厚。蒹葭门主骆清幽、清秋院的乱云公子、凌霄公子何其狂、机关王白石等均应属于这一派……”
他虽是没有提到自己,但诸人都是心知以暗器王林青的桀骜不驯,必不会加入太子与泰亲王的阵营中,再加上他提到过蒹葭门主骆清幽是其红颜知己,均是心知肚明。
杨霜儿听得仔细:“那泼墨王薜大哥又算什么派别呢?”她对泼墨王的翩翩风度最有好感,是以追问不停。林青听杨霜儿叫得亲热,眉头微皱:“薜泼墨亦算是逍遥派中人吧,但他为人圆滑,与各派均有交好,若我所料不差,只怕他与泰亲王一系更为接近些。”容笑风缓缓道:“若是林兄能撼动明将军天下第一高手的地位,逍遥派人暂且不论,想必太子系与泰亲王的人必都极为欢迎。”林青点头,冷然一笑:“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
许漠洋关心的却是偷天弓能否如愿炼成:“既然如此,这几方自然都应该希望偷天弓能制成,就算那泼墨王是太子一系的人,林兄为何还说其有可能要出手阻止我们?”林青道:“他不会阻止我们炼成神弓,但只怕不想让神弓轻易落在我的手上。”
“为什么?”物由心自小长于师门,何曾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复杂的事,听到这许多算尽机关的明争暗斗,呆住了一般,此刻方才愣愣问了一句。林青微微一笑:“若是你有机会做天下第一高手,你会放过么?”“天下第一高手!”物由心愕然,“那有什么用,最多就是名字刻在英雄冢第一位罢了。”
众人均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觉这老人胡子头发一大把,却还是如此天真纯朴,童心未泯,实是千载难逢;而林青说起武林中人人动心的天下第一高手之位,却是面不改色,可见他决意挑战明将军只是看不惯其骄横跋扈,或是为了自己在武道上的突破,权势名利看在其心目中亦只如过眼烟云般平常。一个是不通世事,一个是视若无物,却同是难能可贵。
却听得杜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火候差不多了吧!”几人转头一看,杜四双眼死死地盯着架在定世宝鼎上的舌灿莲花,一脸痴迷,对适才诸人的话充耳不闻。
许漠洋见杜四一门心思都放在如何炼成偷天弓上,好令其兵甲派留下传世神兵。世上执着痴迷的人何止千万,此老无疑可为个中翘楚。他的心蓦然激动起来,从巧拙的舍身救人一直想到杜四的甘心守诺、容笑风的毅然相助、杨霜儿的不畏权势、林青的不卑不亢……这些毫无相关的人们终因为巧拙的遗命走到一起,并肩共抗明将军,无怨无悔,为的亦不过是对一份正义的痴狂执着,倾注的无非是一腔滚涌而出的热血肝胆!
而这一切,惟有四个字可形容:至性至情!
容笑风看着杜四一张老脸绷得极紧,皱纹密布,就如又老了十余岁,心中不忍,故作轻松道:“这舌灿莲花非金非木,集坚固与柔韧于一体,且长达五尺,倒是做弓柄的最好材料。”
物由心看看杜四,再看看置于定世宝鼎上的舌灿莲花,想到这本是自己找来的宝贝,心中得意:“我本想把这大蠓舌烤来吃了,料想是大补的东西,却怎么也弄不熟。不知在这定世宝鼎的高温下能否烤软了。”
听他一本正经说要吃了舌灿莲花,大家肚内暗笑。杨霜儿老实不客气地啐道:“还大补呢。爷爷你要真吃了它,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一听杨霜儿如此说,物由心连声告饶:“我又未真个吃下去,乖孙女可不要不理我。”许漠洋笑道:“这东西韧力十足,只怕物老吃下去连肠子都给它撑直了。”众人一起大笑。
杜四却是不笑,肃然道:“定世宝鼎的高温可化天下任何材料,舌灿莲花亦不能免。只是要把握火候,不然便烤化了……”物由心却道:“到时就看杜老儿你的本事了。那昆仑山的千年桐木亦是极硬之物,能否如愿嵌于其中,并依模板制成那偷天弓?”
众人心中均有此疑问,只是不好向杜四问出口。那知物由心却不管这许多,出口直言相询。杜四却是胸有成竹:“这些枝节小事都难不倒兵甲派传人。届时就看霜儿的补天绣地针法能否将弓弦从蠓舌的血脉中绕进了。”
杨霜儿所学派上用场,心中欢喜,却也知此事事关重大,由不得马虎,亦是有一些忐忑不安,喃喃道:“这些天我都在苦苦练习,杜老放心吧。”
诸人这才知道这几日杜四每天将杨霜儿拉到一边嘱咐不断,原来是亲授将弓弦绕入舌灿莲花血脉之法。
众人离定世宝鼎近了,均觉得热气逼人。眼见本是暗红色的舌灿莲花在火头上烧得发白,却不见任何似要软化的迹象,心中均有些不安。
杜四嘴里念叨:“敦复无悔,反用其道,离火频泛,涣奔其机。”几人听得不明所以,料想是兵甲派炼制神器的口诀。却见杜四将一双薄如蝉翼的手套抛给杨霜儿,“准备好了吗?”
(杨霜儿双针上下穿插,姿态轻柔,动作灵巧……)
杨霜儿接过手套戴在手上,强自按捺住怦怦的心跳,一咬嘴唇:“好了!”杜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舌灿莲花,口中犹对杨霜儿道:“待得舌灿莲花的颜色变青,便是开始软化了,那时必须将其移出宝鼎,不然便会溶化成汁。其软化的时间大约只有半炷香工夫,只要我一将千年桐木嵌入其中,你便立刻施展补天绣地针法,将弓弦绕入其中。”他的声音亦有些发颤,“舌灿莲花虽可耐高温,但不可反复烧之,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众人听他如此说,均是不敢开腔,只恐会让杨霜儿更感压力,功亏一篑。
杨霜儿将双针挑起那火鳞蚕丝胶合好的弓弦,口干舌燥,心头鹿撞,如临大敌。杜四续道:“你不用紧张,那双手套是吐蕃凝冰丝所织,不惧高温,绝计烫不到你……”杨霜儿长吸一口气,事到临头,终于镇静下来,心中默念本门补天绣地针法的口诀,只待杜四一声令下。
那舌灿莲花果是神物,只见其在定世宝鼎的高温烤炙下渐渐曲起,隐隐蛰动,便似是要活转过来一般。杜四左手持千年桐木,右手抓起随身的小刀“破玄刃”,挑在已烧得通红的铁条端头。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高温的缘故,他满额皱纹间全是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沿着脸颊流下来,尚未落地,便化为一团水汽。林青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铁条上的舌灿莲花,大气亦不敢出。
“嗤”地一声,那舌灿莲花的颜色蓦然由白转青,两端一软,几乎要从架着的铁条间掉入定世宝鼎中。说时迟那时快,但见杜四一声大喝,右手使出巧劲,以“破玄刃”将铁条一捅,铁条挑起舌灿莲花在空中翻腾了几个圈,不偏不倚地正正落在放于地上的模板中。
模板发出“劈啪”之声,底下的木板经不起这般高热,已然扭曲变形,那层油泥却是极耐高温,仍是保持原样。杜四左手抽开木板,右手抛开“破玄刃”,重又从地上捡起一支铁条,将舌灿莲花按入以偷天弓形状围扎好的铁钉中。那舌灿莲花却似极不安分般弹跳不休,复又从模板中弹了出来。杜四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左手抓起千年桐木按在舌灿莲花的正中,将舌灿莲花固定在模板上,再以右手将舌灿莲花两端箍入铁钉间。
众人鼻端立时闻到一阵焦糊味,杜四双手均已被高温炙伤,连袖口亦烤得发黑。许漠洋几欲呼出声来,强自忍住,知道此是杜四一生心愿所系,绝不容有失。杜四却是浑若不觉疼痛,死死将舌灿莲花固定住,待得舌灿莲花反弹之势稍弱,大手一扬,递至杨霜儿面前,一声大喝:“穿针!”
杨霜儿闻到杜四手上传来的焦味,眼眶一湿,鼻尖一窒,更是烦闷欲呕,将心一横,屏住呼吸,强忍泪水,双针上下穿插,姿态轻柔,动作灵巧:轻巧处如刺锦绣帛、绵密处如补织天衣、挥洒处如行云流水、繁复处如落英缤纷,直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补天绣地针法乃是无双城笑傲江湖的绝学,为无双城主杨霜儿之父杨云清所创,共有九九八十一式,以不足尺长的双针为武器,招招均是欺身寻隙、犯险近战,专刺人身大穴,极尽小巧腾挪之变化,针式绵密,滴水不露。是以才有补天绣地之名。
杨霜儿身为女流,气力不足,无双城的其余武功练得马马虎虎,此针法倒是家学渊源、得其真传。此时全力施展出来,但见她双肘及肩几乎不动,纯是靠手腕的抖动在半尺见方的空间中做出千百种变化。若非是定世宝鼎的火光倒映,两支细针在夜色下几不可见,只闻得针尖哧哧破空之声,令旁观诸人均是大开眼界。
容笑风看得有会于心,连连点头,物由心却是几乎将巴掌都拍烂了,口中更是大呼小叫地为杨霜儿不断喝彩。许漠洋自见杨霜儿以来,虽觉得她俏皮可爱,却从未料到她家传武功竟然如此精妙。此刻半是欣喜,半是惆怅,只觉得江湖之大,能人辈出,一个如此娇怯的小姑娘亦是不能轻视,枉自己被人称为冬归城第一剑客。若只论武功的精微处,还远远不及杨霜儿,不由有些心灰意冷。
林青似是知道许漠洋心中所想,轻轻拍上他肩头:“昔年公孙大娘一场剑舞令杜甫亦留下‘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的名句。但你可知为何武林中却不见公孙大娘的传人?”许漠洋心有所悟,听得林青低声续道,“武学之道,虚实相生。真正的的武学高手寻隙一击,动地惊天。若是太在意招式间的繁复变化,少了一剑直破中宫的豪勇,反为不美。是以有时招数太过纷繁,变化太过复杂,却还不及攻其一点,不涉其余。”
许漠洋知道林青在借机指点自己武功。暗器王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能得到他耳提面命亲身指点,对自己的武功修为大有裨益。当下凝神静听有悟于心。他本不擅形色,此刻虽满怀感激,却也只是暗铭于心,缓缓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许漠洋分别见过了毒来无恙、杜四、物由心、容笑风、泼墨王、林青这几人,其中物由心、泼墨王与林青更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还亲眼目睹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动静相间、从容不迫的大家气度。若单以武功论,暗器王不及明将军,最多亦仅高出其他诸人一线,但他的淡泊自如、坦荡大度的风范却是直令自己深深折服!
却见得杨霜儿蓦然双手一扬,将双针往空中抛开,大叫一声:“可累死我了。”声音虽是疲倦,却亦是极欣然。杜四一声长笑,双手高举,眼中却是老泪纵横:“巧拙啊巧拙,杜四终不负你所托……”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蓦然从旁边的林中掠出,足尖在定世宝鼎上一挑,漫天的火光向四周迸泄而出,一掌劈向杜四。
林青亦在同一时刻发动,袖口微抬,三道寒光迅如电火般直奔来人胸口。来人在空中“噫”了一声,似是料不到会遇见这般凌厉的暗器。但他身法快得惊人,竟然在双足凌空的情况下一个半侧转身,右掌仍是劈往杜四,左手却将身边张口结舌的杨霜儿一扯,迎向林青的暗器。饶是以林青的武功亦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双足蹬地,身体如离弦之箭向前飞出,后发先至将自己刚才发出的暗器重又收入袖中。虽是不至误伤杨霜儿,却已不及相救杜四。
“砰”地一声大响,杜四虽在心怀激荡之中,毕竟本能应变尚在,左手松开偷天弓,与那人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杜四方才双手为高温所伤,武功本就打个折扣,加上此时匆匆发招,又是左手发力,武功尚使不出四成,而那道黑影有备而来,志在必得,这凌空而下、毫无缓冲的一掌端端印在杜四左掌上。杜四但觉对方如山掌力排山倒海般袭来,其内力虽不雄浑,却是飘忽不定游走偏锋,似是有一股大力要将自己往后抛去……
杜四心知对方志在夺弓而非伤人,是以这一掌侧重于推卸而非压实,如若此时循着掌力后退,可保无虞。但他神兵初成,如何甘心为对方所夺,当下一咬牙关,双足如钉子般紧紧扎在地上,右手仍是牢牢抓在弓上,宁可将对方的推力尽数用身体承受。来人不料杜四如此狠勇,宁舍一命亦要保住神弓。双掌一触即分,掌力尽吐,再反手抓住弓梢,他似是深悉林青暗器的厉害,身形一晃已落在杜四身后,另一只似是失血过多、苍白惨青的左掌不偏不倚地按在杜四的背心上……
林青脸色大变,他事先早有防备:偷天弓一成,最有可能来夺弓的恐怕便是泼墨王与他手下的六色春秋。以他对泼墨王武功的熟悉,尽可防患于未然,但千算万算亦料不到出手夺弓的竟另有其人,变起顷刻下,导致杜四一招受制,自己出手空回。
物由心大袖一展,正要上前,但眼见杜四为来人所擒,投鼠忌器下,不敢轻举妄动,厉喝道:“你是什么人?”
林青深吸一口气,脸色恢复常态,冷冷道:“絮萍绵掌,移花接木;幻影迷身,凌空换气。如此妙绝天下的轻功,舍登萍王还能有谁?”
——来者赫然竟是八方名动中的登萍王顾清风!
顾清风右手与杜四共抓在偷天弓上,左掌抵住杜四的背心,嗫唇轻吹,蒙面的黑布猝然裂成碎片,露出一张宽额窄颊、极为瘦削的脸孔:“林兄别来无恙,想不到暗器王不但武功好,一双招子也亦这么亮!”
一股劲气裂布,他口中说话却全无停顿,就若平日寒暄般轻松平常,不费任何力气。在场诸人全是武学高手,眼见那黑布质地轻软,浑不受力,而他若无其事地露了这一手惊人的上乘内功,方知八方名动确是名符其实,个个均有惊人艺业。
物由心本在一旁蠢蠢欲动,伺机出手。他出身隐秘,以他门中刻天下豪杰于英雄冢上的傲气,一向不怎么看得起中原成名人物。是以虽听杜四说起了京师中的八方名动,料想除了惟一以武成名的暗器王林青外均不过是江湖好事之徒吹捧出来的,此刻见了登萍王顾清风这淡笑间吐气裂帛的内劲,方才真正收起睥睨天下英雄的心思,心神暗惊。
许漠洋持剑在手,上前几步将尚在发呆的杨霜儿拉到身后。耳中犹听得容笑风四声长笑:“想不到登萍王身为八方名动之一,亦能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暗中偷袭!”顾清风脸色一黯,目光仍是不敢稍离林青的手:“我不过是为皇上跑腿的,又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用不着讲江湖规矩。”
“真想不到,只不过是为了偷天弓,”林青深吸一口气,亦是低头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叹道,“连一向淡泊名利的八方名动亦要一决生死了!”
在散落四处零星燃烧的火光下,只见顾清风与杜四的手中合举着那一把弯若弦月的偷天弓,端然正对着挂于东天的一轮明月。暗赤色的弓身映着倾泻而下的皎皎月色,将如霜似雪的流光反射入每个人的眼底……
第九章*九转回肠*
笑望山庄的引兵阁内,和风轻拂,浓雾渐起。定世宝鼎的火势已弱,在茫茫雾气中更是映照得双方面色闪烁不定。
林青面罩寒霜,与登萍王顾清风正面相对,物由心与容笑风缓缓向左右移动,已成合围之势。顾清风虽只是孤身一人,却是掌握着杜四的生死。林青心悬杜四的安危,扣了满把的暗器却是不敢冒然出手。而顾清风虽是轻功天下无双,自咐能从容突围,但面对天下暗器第一圣手,无论如何亦不敢转过身将背心要害暴露在暗器王的攻击下,一时双方对峙不下,竟成僵局。
顾清风亦是一代宗师,适才被容笑风大声指责其偷袭,颜面尽失,脸有愧色。此刻眼见物由心与容笑风分别包抄左右,目光炯炯凝而不散,行动舒展轻捷灵动,举手投足间均是一派高手风范,何况仅是要面对八方名动中唯一以武功成名的暗器王,便没有丝毫把握,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冬归城三年而破,登萍王顾清风奉皇命前来军中传旨犒赏三军,闻得明将军来到了渡劫谷的笑望山庄,今晚才匆匆赶来,却先给泼墨王截住。听了泼墨王的一番含糊说辞,大致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亦是对偷天弓动了心。他在京师中隶属太子一系,心知太子眼见明将军势大,有意削其兵权,只是碍得明将军那一身超凡武功,迟迟不敢上本弹颏,若是能得到这把对明将军极有威胁的偷天弓自是大功一件,是以才动心前来夺弓。
顾清风轻功高绝,一路远远蹑伏过来竟然无人察觉。但他终不是那宇内空空妙手无双的妙手王关明月,潜伏匿踪非其所长,恐离得近了被对方发现,是以只在远处观察着几个人的动静。他倒不惧动手,而是怕不能炼成偷天弓,待得见到神弓已成,这才一举出手。
也正因如此,顾清风没有听到林青等人的对话,不知暗器王亦涉身其内,他与暗器王本就相交不深,仅有数面之缘,加之距离相隔过远,竟然没有认出来。更是听信了泼墨王的话,以为这里不过是几个冬归城的残兵,就算有塞外异族高手,亦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料想凭着自己天下无双的轻功,偷天弓自是手到擒来,万万料不到其中不但有物由心、容笑风这样的高手,连暗器王亦在其中,不由大是失策。此时方才隐隐醒悟怕是中了泼墨王的狡计,暗地后悔不该轻易出手。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先图稳住场面,静待泼墨王的接应。
“扑“地一声,杜四一口鲜血尽皆喷在偷天弓柄上,弓柄尚烫,一道血气弥漫而起,原本暗红色的偷天弓更显得凄艳诡异。杜四却是紧抿嘴唇,一言不发,一只右手仍是牢牢抓在偷天弓上。
林青面上一搐,目光锁紧顾清风,思索应变之法。心念忽地一动,已感觉到又有高手掩近身旁,不问可知应是对方的援兵,审时度势,能不与顾清风发生冲突自是最好。他表面上不露声色,淡然道,“顾兄若是不想逃得那么狼狈,留下杜老与偷天弓,我可保证你可从容离去,下次相见大家亦都可留有余地。”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给顾清风留了面子,亦是隐含威胁。顾清风心中略一犹豫,试想以暗器王的威凛天下,若是当场反目,树此强敌,实属不智。
顾清风能名列八方名动,自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心知事已难成,就算加上泼墨王与六色春秋,若是不能一举博杀林青,日后要天天提防那名动天下、防不胜防的百千暗器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更何况偷天弓是否真能克制明将军的亦是难解之数,当下轻咳一声,正要留下几句场面话,却听得一柔和好听的声音从林间传来,“林兄先在三军阵前给明将军下战书,再如此当场胁迫登萍王,果真是视天下英雄若无物了。若是此刻有酒,当与林兄痛饮三杯,以敬不畏生死之气度!”
林青冷然一笑,讥讽道,“若是此刻有酒,定先要敬一杯泼墨王挑弄是非的二流风度!”
泼墨王人不见踪迹,声音仍是如常传来,“林兄太客气了!若你今晚能冲出明将军的重围,请来綮雪楼一叙,薜某定是倒履相迎。”泼墨王正是住在京师綮雪楼。
暗器王给明将军下战书!——顾清风心中猛吃了一惊,抬眼望来,却见林青神态自若,毫无反对之意,分明竟是默认了。
他初来军中,尚不知这等足可震惊武林的大事。如今听泼墨王的言语,猜想明将军今晚绝不容林青与众人突围,心中大定,已决意与暗器王反目。
纵是以登萍王的才智,以常理度之,亦绝料想不到明将军会容忍笑望山庄诸人放手炼制偷天弓,虽是对泼墨王的话有所提防,却也不由信了八分。在京师中他属于皇太子派系,和一向视权财如无物的林青并无太多交情,倒是泼墨王左右逢源,常有来往。更何况明将军手握重权,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是太子、泰亲王心中不忿,但表面上也不敢对明将军有任何不满。如今虽不能如愿从明将军的眼皮下得到偷天弓,如若能借此机会与明将军交好亦是心中所愿。
顾清风心念电转,已有决断,手上一紧,封住杜四的穴道,呵呵一笑,“既然如此,若能亲见明将军与暗器王一战,我便多等一会又有何妨?!”
林青心中一凛,他虽是相信明将军今夜不会有所行动,但情急下亦猜不透泼墨王言语的真假。眼见杜四为顾清风所擒,缚手缚脚之下,莫不是真要在此与这二人耗上了。而天色一明,明将军的大军就必将攻入山庄,届时就算明将军有心放手,但军令既出,安能让笑望山庄从容脱险?!
周围草丛间几声轻响,六色春秋各持独门兵刃,在林间晃动不休,却不上前围攻,而是各占要点。显是得了泼墨王的命令,不让众人轻易突围。
泼墨王缓步走出,三个手指轻捻须脚,大笑道,“暗器王挑战明将军,这样千载难逢的大战自是谁也不愿错过。今晚就与顾兄并肩观战,定能得到不少裨益。诸位如是心急难耐,不若先让薜某现在提笔绘下林兄英姿,以备日后瞻仰。”
他的语气仍如平常般温柔好听,语意中却是阴损恶毒至极。不但对顾清风挑明林青与明将军已是势成水火,迫其下定决心对付林青,更是暗示林青难逃今晚之劫。只见其清隽若仙的面容,谦恭有礼的神态,何像是有半分恶意,谁又能料到内中包藏祸心,其人心计之深,令人思之不寒而栗。
杨霜儿直到此刻,方将对泼墨王的一腔好感尽数抛开,恨恨地道,“泼墨王亏得你是一派宗师,还自诩什么二流风度,如此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我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这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嘴脸……”
泼墨王面不改色,啧啧而笑,“乖侄女真是初出江湖不通世事啊,你既如此说,岂不是迫我要杀人灭口么?”他城府极深,虽是被杨霜儿不留情面的痛声指责,心中愤然却是不形于色。料想以自己与顾清风联手,再加上六色春秋,更有杜四人质在手,对方必是难逃生天,言语间终现狰狞。何况他在京师一向八面玲珑,人缘甚佳,顾清风为人优柔寡断,智谋更是远远不如自己,虽有绝顶轻功,但在高手林立的京师却是人轻言微,亦难在抵毁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谦谦君子形象。
林青心中默察形势:就算对方再无援兵,以目前双方实力而论,物由心几十年的修为,应能抵得住登萍王顾清风;许漠洋、杨霜儿与容笑风联手与六色春秋对敌虽是败面居多,但至不济亦可支撑一会;而这些年来他韬光养晦,在武道上渐有大成,虽是少与人动手,但在武学上实已远远凌架于八方名动其余诸人之上,有九成的把握能在数招内击败泼墨王。如此算来,若是一意硬拼,己方胜算颇大,只是杜四身落敌手,无论如何亦不能袖手不顾。
他素知顾清风为人多疑,且一向附膺于太子,对明将军大有成见,若能说动他袖手旁观,自是最好不过;如此计不成,索性先稳住对方,伺机突施杀手救下杜四,再图脱围。
当下林青心中计议已定,朗然一笑,“薜兄素来温文尔雅,行事低调,今日却凶相毕露,直言相胁,却不知是何缘故?”
泼墨王装模作样地一声长叹,“我平日与暗器王虽谈不上知交,但好歹是同处京师,时常相见,亦一向钦服林兄的不畏权势,等闲名利,又岂忍此刻苦苦相逼。”说到此处泼墨王却是语音一转,凛然喝道,“然而林青你勾结异族,对抗明将军大军于笑望山庄,图谋不轨。我身为京师八方名动,食君俸禄,自不能袖手不理。”
容笑风冷笑,“泼墨王好一张大义灭亲的嘴脸,却不知其中有几分是为着自己的私心?怕是等了数载才遇到这讨好明将军的良机,是以再也按捺不住了。”
泼墨王讶然望了容笑风一眼,似是料不到这胡人有如此好的口才,仍是好整以遐,“明将军乃国家栋梁,武功盖世,尔等却妄想凭区区兵器之利而企图与之为敌,何异蚍蜉撼树。若说私心,确是有一点,薜某与林兄同为八方名动,若是暗器王不自量力,岂非让世人连带小视了我八方名动。倒不若先让我招呼林兄,免为天下人所笑……”他眼望林青,长叹一声,“我的一番苦心,林兄可懂了么?”
泼墨王的口才确是一流,这一番侃侃而谈的说辞,状极诚恳,倒似是深为林青着想一般,同时亦是暗示林青非自己之敌。
要知八方名动各有不世绝学,如泼墨王的画、顾清风的轻功、白石的机关消息学等,而暗器王林青身为其中唯一以武成名之士,数年前就已名震江湖,自是令其他人心有不服。泼墨王此语不但一泄心中妒忌,更是挑起了顾清风对林青的敌视。
耳中听着泼墨王咄咄逼人的言辞,林青仍是毫无动容,一张冷峻的脸上不露半分怯意,“若说泼墨王仅是为了此偷天神弓出手,我却是不信的;但若说薜兄已趋炎附势,投入了将军府,那可真是枉我与你齐名数载了。”他这番话却是暗中提醒太子一系的顾清风莫要为泼墨王言语所惑,来为明将军打头阵。
顾清风果然又有些犹豫,望向泼墨王,“薜兄可是身怀明将军的军令吗?”他的犹豫倒也不无道理。林青虽非朝中大臣,但在京师亦是很有影响力,更是与凌霄公子何其狂、蒹葭门主骆清幽等人交好,若是没有明将军的支持,纵是素来不服暗器王的威势,却亦不敢率先发难。
泼墨王道,“顾兄尽管放心。林青亲手射杀了朝庭命官,已与谋反无异。若是今日授首于顾兄的狂风腿法下,回京便是大功一件。”他心知顾清风热衷名利,是以如此诱之,确是工于心计。
顾清风听泼墨王如此说,而林青坦然受之,全无异色,自是不假。心中再不迟疑,阴阴一笑,“有薜兄勾魂笔在前,在下的狂风腿法如何敢来献拙,只需为你掠阵,看住其余几名乱党就是了。”
泼墨王大笑,“以登萍王天下无双的轻功,这几名乱党确是上天入地亦难逃。”他二人料定己方实力大占上风,竟然视对方如无物。
物由心冷哼一声,正待上前,却被林青举手止住。
林青虽只是随随便便一摆手,但一份自然而然的气度浑然天成,纵是以物由心素来的游戏风尘放任不羁亦是微微一怔,立然止步,势难违逆。
林青轻轻一笑,“看来在薜兄心目中我已与死人无异了……”
“岂敢岂敢!”泼墨王正色道,“暗器王数年积威,谁人可小觑。只要薜某拼得耗去林兄几分战力,留你一时,待得大军入庄,尚要看看暗器王如何挑战明将军这一场好戏。”
二人唇枪舌战,语含机锋,各藏玄虚。表面看来似是平淡,暗地却都是剑拔弓张,各自防范,窥准时机就要给对方致命一击。
泼墨王虽是看起来志得意满,但行动却依然谨慎小心,不近林青八尺之内,身法上亦不露丝毫破绽;而登萍王顾清风更是大半个身体完全在杜四的掩护之下,自是均知林青暗器的厉害,早有防范。
而林青一旦出手不中,立时便会送掉杜四的性命。泼墨王与顾清风都是久经战阵,深明其理,亦不贪功冒进,眼见时间一刻刻的逝去,双方已成僵局。
林青表面上意态从容,心中却是暗自着急。他深知明将军言出必行,天色一亮势必率大军入庄,而现在月挂东天,已是三更时分,若不能及早脱身,后果堪虞。
忽听得杜四喉间格格作响,眼光缓缓扫视诸人,仍抓在偷天弓上的右手蓦然收紧,青筋迸现。
顾清风心中一惊,只觉已被点了穴道的杜四全身不停颤动,身体内各经脉间似是有一股股的力量潮涌而至,撞向自己按在其背心上的左掌,一时就连杜四的整个身形也似突兀地膨胀起来,全力运功下竟然克制不住。
原来大凡炼制神兵宝甲,不仅要有机缘凑齐材料,更要汲取天地间的灵气方可大成,若炼制不得法,或是不逢天时地利,便需人体精血以助之,有时甚至反噬其主。是以方有铸剑师跃身洪炉中以身殉剑的典故。
兵甲派有一项内功,名为“嫁衣”。要知兵甲传人一生都用于炼制神兵宝甲,自己却是无缘用之,便若给人缝制嫁衣一般,是以得其名。
“嫁衣”神功本是用于炼兵甲时自残其身,同时引发人体潜力。一旦运功,集八脉的散气于一体,平日往往能增强几倍的内力,但事后必是大伤元气,真元大耗,甚至减阴损寿,兵甲传人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绝不轻用。
而此刻,杜四眼见自己被擒,泼墨王与登萍王已渐渐掌控大局。而林青等人因关心自己的安危缚手缚脚,不敢稍有异动,眼见天色将晓,明将军大兵随时杀来,深知如此下去必无幸理。
杜四与林青亦父亦友,感情极深,岂忍见他因己受制于人;再加上与容笑风的相惜、物由心的投缘,更是一心维护知交好友巧拙大师的传人许漠洋。反正如今神弓大成,心愿已了,索性把心一横,咬破舌尖,运起“嫁衣”神功,拼着牺牲一己之命来换取战友的安全。
一时只见杜四满面通红,蓦然吐气开声,一声大喝,穴道已开,右手一拧往怀里回夺偷天弓,左手一翻,“破玄刃”已然在手,反刺向顾清风的小腹。
顾清风不料杜四神勇至此,背心要害受制竟能尚施反击,而且力道迥异常人,大得出奇。一时不备,偷天弓已脱手滑出,眼中见得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直往小腹刺来。
林青从小与杜四相识数十年,深知其武功的虚实,与杜四射来的决然目光一触,立知不妙,双脚蹬地,直朝顾清风扑去。
泼墨王自知若是一对一武功上未必能敌过林青,所以虽是一付从容自得的样子,却亦时时防备着林青突然暴起发难。他为人狡诈,心计颇深,料定林青绝不会就此僵持,必是先救杜四,一直便等着林青向顾清风发招时出手偷袭。此刻一见杜四异样的神态立知有变,一声大喝,双手中已各多出一支四尺余长如画笔般黑黝黝的事物,正是他的独门兵器“勾魂笔”。左笔护胸,右笔直往林青后心大穴刺来。只见他姿式潇洒,意态从容,衣袂飘飘,长袖迎风,宛若画中仙人,这一出手却是阴毒狠辣,招沉势猛。亏他亦是一方宗师,虽先是一声大喝,但却是声到笔至,实与偷袭无异,全无高手风度。
这刹那间,顾清风心念电转,此刻只要他略一伸手,自可重新将偷天弓夺在手上,料想杜四被自己刚才一掌震得吐血,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把小刀未必能破入自己精修多年的护体神功。但眼见林青扑来,虽是不见射来的暗器,但暗器王成名数载,焉能轻视,自己的狂风腿法是否能敌得住实是没有半分把握,何况他到底亦不想与林青做正面冲突。方一犹豫间,却突觉得杜四那把看似锈迹斑斑的小刀上冷风嗖嗖,一股沁凉的寒意直透小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兵甲传人手上的兵器岂可小觑!
顾清风大叫一声,右掌一按杜四肩头,借力腾身跃起,以避过小腹要害,值此性命关头,绝技倾囊而出,双腿如旋风般连珠踢出十五六脚,尽皆踢在杜四的后心上。事起仓促,饶是以登萍王快捷无比的身法,左腿上亦被杜四的“破玄刃”割开一道长逾三寸的血口,虽入刃不深,却也痛得闷哼一声,踉跄而退。
杜四被顾清风的狂风腿踢中要害,口中鲜血狂喷,手中犹举着偷天弓,整个人却如断线风筝般飘然而起,直朝林青撞来。
林青身形骤停,左手一把揽住杜四撞来的身体,一个转身化去狂风腿的余劲,泼墨王本袭向他后心的勾魂笔却已至胸前一尺处,劲风袭来,如针刺骨。
林青冷哼一声,右手在间不容缓的刹那扣住勾魂笔,先送再收,左肩一沉,一枚小小的钢镖毫无预兆地蓦然从揽在杜四腰间的左手袖口间射出……
泼墨王不料林青劲力转换如此之快,原是前冲的身形立时定若磐石,身法灵动天成,变招全无凝滞,更是出手若电,一出手即端端正正扣住勾魂笔,就似是早就做好准备对付自己一般。心头一惧,劲力已自弱了三分。但他名列八方名动之二,成名岂是侥幸,心知杜四虽是生死未卜,但若不能借此击伤林青,对方人质脱困,实力上已占上风。当下丝毫不退,左手扬起另一支勾魂笔,肩沉腕挑,先一招“指点江山”磕飞钢镖,再一招“画龙点睛”刺向林青右目。右手却仍是紧握笔端,数十年的内力如长河破堤般沛然发出,沿着笔身攻向林青。料想暗器王虽是招式锐烈、变化繁复,毕竟比自己年轻十余岁,内力修为上定是不足。
林青偏头让开泼墨王的左笔,右手五指如鼓琴按弦般在泼墨王右笔上一阵急挑,二道黑光再从右腕间射出,一道击向泼墨王的右肘曲池穴,另一道却是划了一道弧线,先直进再转向,袭向泼墨王的太阳穴。
泼墨王从未见过林青出手,素闻暗器王出手灵动,机变百出,令人防不胜防。却也料不到诡异至斯,眼见两人的右手都紧抓在自己的右笔上,偏偏对方就能无中生有般射出二记暗器,且暗器的力道与方向全然不同,分袭不同部位。两人相距如此之近,根本不及变招,若是不想让暗器透颅而入,便只有放手后退一途……
适才杜四被擒,林青尚与泼墨王顾清风唇枪舌剑,许漠洋等人只得静观其变,伺机而动。却不料杜四突然对顾清风出手,林青与泼墨王立时发动,众人与六色春秋等人全然不及应变,待要上前时,林青与泼墨王却已是一触即分。
这几下交手不过三四个呼吸间,却是兔起鹘落,疾若闪电,看得众人屏息闭气、目眩神迷。只听得泼墨王慨然一叹,退出十余步远。林青一手撑扶着林四,另一手握着泼墨王的成名兵刃,全身骨骼格格轻响,双目间精光大盛,不怒而威,几令人不敢逼视。
泼墨王心头剧震,何曾料想暗器王武功已高深至此,更在战略上算稳了自己必然出手偷袭,这才佯扑顾清风,实攻自己,乃至几个照面间兵刃都被其夺去。而自己几十年的内力竟然根本不及发出,那种棋差一着缚手缚脚的感觉才是令他沮丧至极。
他的心里更是涌上一股寒意,林青在那一刹看似情急出手,却是谋定而动,知道如要救下杜四绝计不可能伤到顾清风,所以全力回头对付自己,这份对敌时的沉稳冷静实是可怕,令人惊怖。
一时顾清风伤腿,泼墨王失了兵刃,均是心萌退志,虽不肯就此甘心。但眼见林青傲立场中,双眸间杀机四溢,竟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杜四软倒在林青怀里,将偷天弓递至林青手上,口唇微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汩汩涌出。物由心与容笑风连忙上前将杜四接过,运功帮他疗伤,但顾清风那十余腿志在保命,使出了十成十的劲道,早已震碎了杜四的心脉……
杜四命在旦夕,却犹带笑容,一双涣散的眼瞳仍是呆呆望着那一把持在林青手上的偷天弓。
物由心大哭道,“杜老你答应要带着我一路游山玩水,你若走了我怎么办?”他虽是言语间犹若孩子般耍赖,但一双老眼中泪水迷朦,却是情真意切,令人不忍相看。
杜四呛咳着、拼起余力将手举在物由心眼前,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笑意……
众人不明其意,许漠洋却看到了杜四掌中那一道与容笑风对掌留下的笑纹,眼含热泪道,“杜老可是让物老看那道掌纹么?”
物由心伏于杜四身上,更是大哭不止,“都是我学艺不精,胡说什么杜老于生机盎然中渐露败相,在辉煌得意之时隐有大难……”
杜四却是轻拍物由心的苍苍白发,再望向林青,双目中闪过一丝欣然,喃喃念道,“偷……天……,偷……天……”
众人知他眼见神弓已成,心愿已了,虽死无憾。但这一路来患难与共同抗强敌,何忍见此刻永诀,均是黯然神伤,杨霜儿与物由心更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杜四再眼视许漠洋,手指向自己胸前,蓦然凝住不动,竟就此去了。
容笑风强忍伤悲,在杜四怀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本纸页泛黄的小册子,上书四个篆字《铸兵神录》。递与许漠洋,“杜老定是让你学他门中的铸兵铸甲之术,日后好再炼出那换日箭……”
许漠洋含泪接过,收于怀中,对杜四的遗身叩首一拜,“杜老放心的去吧,我定不负你所托!”
林青持弓在手,立于场中,动亦不动一下,只有一双虎目定定盯住杜四,便似呆住了一般。良久后,方蓦然仰天一声长啸,林间树叶簌簌而落。
泼墨王与顾清风隔远对视,适才眼见林青神勇,如今更是含着哀兵之势,偷天弓已不可得,互打个眼色,就待同时退走。
“顾清风!”林青大喝一声,犹若半空中打下一个焦雷,直震得各人心中怦怦乱跳。再看到林青怒目圆睁,脸罩寒霜,一反平日谦和的样子,心头俱是打了个突。
林青长吸一口气,面色渐渐恢复常态,冷冷道,“薜兄要是不愿此刻与我做殊死一战,敬请回京,林青不日当来綮雪楼当面讨教。”听他漠然而决绝的语意,自是要与顾清风死战。
要知此刻将军心意不明,形势微妙,林青实不愿和泼墨王与六色春秋间再起波折,是以才要泼墨王表明态度。
顾清风浑身一震,为林青气势所慑,抬眼望向泼墨王,“薜兄……”声音竟是有些颤了。
泼墨王大是踌躇,看此情景,林青已与顾清风结下死仇,若是出手相帮顾清风,纵然加上六色春秋,也未必能操胜算,可若是就此收手,日后林青真要找到綮雪楼来,自己亦是无半分把握。
他原对暗器王的武功颇有不服,但刚才几招交手下来,却是心惊胆战,自知公平对战全无胜望。心中一横,料想自己与林青亦无什么深仇大恨,何况林青放言挑战明将军,他日势必不能安然入京,此刻默察形势,还是不插手其间为妙。
当下泼墨王苦笑一声,“顾兄好自为之,薜某先行告退。”当下一声呼哨,带着六色春秋头也不回地去了。
顾清风大叫一声,纵身而起,跃上一棵大树,右脚轻点枝头,复又弹起,往林间掠去……
本来以顾清风的武功虽胜不过林青,却也不无一拼之力。只是登萍王一身功夫全在两条腿上,此刻左腿鲜血淋淋,虽伤得不重,却是影响战斗力。何况顾清风眼角余光瞥到林青那慑人的神态,更是战志全无,只欲凭借着独步天下的轻功逃得此劫。
林青也不追击,静立原地,眼神中满是一种令人悸然的杀气。
顾清风果不愧是登萍王,几个起落间,便拉开了十余丈的距离,听得林青毫无动静,心中暗喜,料想凭自己的轻功,纵是腿上有伤,只怕亦无人能在短时间内追上了。
林青再深吸一口气,又是一声长啸。左掌执在偷天弓柄上,右手拉住弓弦,如推如拒,如张如撕,目若疾电,怀若抱月,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是以泼墨王的勾魂笔为矢,一箭射向顾清风。
顾清风刚刚再从林稍间跃起,忽听得林青啸声,更有弦音响若金石,心知不妙,右手集起全身功力,于半空中拧腰发力转过身来,欲要拨开来箭。
谁知那箭势奇急,顾清风方一转身,弦声犹在耳边,勾魂笔已至面门,右手才提至胸间,竟已被来箭贯颅而入,半声将吐未吐的惨叫蹙在喉间,若冥鬼哀鸣孤狼长嗥,在暗夜中远远传了出去……
箭势不消,穿过顾清风的头颅后钉在一棵老树的枝干上,深达三尺,只余一小截露在外面,兀在颤动不休。随即顾清风的尸身才又在此箭劲力的带动下重重撞在树上,激起漫天的血雨,映在清冷月辉下,犹为凄艳……
林青这一箭的时机角度拿捏极准,正是顾清风的身形方从林稍间弹起,旧力才消新力未生之际,显示了暗器王令人激叹的精妙手法。但更令诸人惊愕的却是这一箭威猛无铸穿金裂石的劲力,浑不似人力所为。
偷天弓初试锋芒,惊天一箭震憾了所有人!
林青兀是傲立原地,保持着射姿,胸间起伏不定,目中隐含泪光。这一箭不但一泄好友身死的愤怨,更是激起了挑战明将军的宏志,心怀动荡,难以自持。
众人埋了杜四,自不免唏嘘感慨一番,但想到杜四平生唯求炼制出一件神兵,此刻得偿夙愿,含笑而终,亦算是一点安慰。
许漠洋看看天色将晓,沉声道,“只怕将军的人马就要攻庄,我们这便动身吧。只是不知应从地道穿过隔云山脉还是从后庄撤退。”
容笑风沉吟道,“引兵阁内瘴气渐起,可挡追兵,但其后亦全是数十里的狭谷,若是一旦中伏,只怕难以脱身。”
杨霜儿一双秀目都已哭得红肿,轻声道,“明将军未必会放过我们,这几日不来攻庄,说不定就是派兵堵截我们的后路。”
许漠洋道,“我见庄中的地道极是隐秘,料想不会被将军的人马发现,如若日后重收笑望山庄,可做奇兵,我建议留之不用。”
物由心本觉走地道定是有趣,但念及杜四身死,心头沉郁,默不开口。
大家争论一会,都是眼望林青,等他一言而决。
林青问向容笑风,“那地道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容笑风道,“这地道本是依隔云山脉的地泉暗流而成,里面四通八达,极为广阔,但大多数通路极其狭窄,难容人行。经巧拙大师的亲自观察设计,一并开了二个出口,一个在隔云山脉外麓的一片荒漠间,另一处却是在渡劫谷的入口处。”
杨霜儿奇道,“为何要在渡劫谷内开一处出口?”
容笑风叹道,“这亦是巧拙大师的深谋远虑。如若不是将军实力远在笑望山庄之上,我们本可用一支奇兵由渡劫谷反断其退路。”
物由心道,“我见渡劫谷口有一石阵,莫非亦是巧拙大师所布?”
容笑风缓缓点头,物由心对此机关最有研究,叹道,“巧拙大师胸罗万象、学究天人,实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肩。”
众人想到那迫得大家绕了足有几个时辰的石阵,心中均对巧拙大师肃然起敬。
林青望着杜四的墓,怅立半晌,“走地道吧!既是巧拙大师所留,或许其中尚另有玄虚。”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中俱是泛起一丝疑惑的念头:巧拙大师为何不留下《天命宝典》呢?莫不是藏于地道中么?
几人重来到笑望山庄中,天色已然放明。在容笑风的带领下,来至庄右的一片空林地上。
容笑风来到一棵大树前,左拍右碰,触动机关,听得树内一阵响动,再一推树身,竟然开了一道小门。树身中空,可容一人,底下却是黑沉沉的一片。原来那地道的入口便在树下,容笑风道,“这大树外表与常无异,若是不触发机关,便是将树齐地截去亦发现不了地道,真可谓是巧拙大师的杰作。”
物由心左看右瞧,心中由衷的佩服,“这机关浑若天成,制造得如此巧妙,若我见到巧拙大师定要拜他为师。”
林青道,“你不怕另拜明师,你派中便再不收你重入门墙了么?”
物由心一呆,一拍脑袋,“林兄提醒的极是,幸好我再也见不到巧拙大师了。”他头发胡子一大把,却是从不服老,林青小了他足有三四十岁,他亦偏偏以“林兄”称之。
众人俱都笑了,因杜四身死的悲痛气氛方才稍有缓解。
忽听得将军大兵的营地内人喊马叫,一阵骚动,只怕过不几时就将杀入庄来,当下众人更不迟疑,从那大树的门口鱼贯而入,钻了进去。
容笑风在地道内将机关锁上,又将开启之法细细传于诸人,以备后用。耽误一段时间后,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响动,虽是听不真切,但想来应是明将军的大军入庄搜索。
物由心道,“这机关虽是巧妙,但若是机关王已来到军中,只怕还是瞒不住他。”
杨霜儿不服,“那机关王真有这么大本事?”
物由心一叹,“一想到我那墓中的层层机关都给他不费吹灰之力破去,实是不敢小觑此人。各位若是不想与将军的兵马大干一场,此处还是不应久留为是。”
容笑风望向林青,“机关王白石既是属于京师中逍遥一派,自也不希望看到将军势力渐长,他可会甘心为明将军所用么?”
林青沉声道,“白石平日虽是对京师诸事袖手不理,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与我亦有些交往。但人心难测,再加上我杀了顾清风,实也不知于此情形下他是否会相帮明将军,与我等为敌。”
许漠洋想起见到机关王的情景,若有所思,“我看此人重信守诺,心气颇高,未必会与将军沆瀣一气。”
容笑风沉声道,“话虽如此,但如今明将军势大,谁都想与之攀上交情,谋得功名。我虽未见过此人,但纵观泼墨王的阴险狡诈,只怕还是应有所防范才是。”
物由心道,“现在人人都知道将军与我们为敌,个个都要落井下石。只怕我们只有逃到塞外荒漠将军势力不及的地方,方能缓一口气。”
众人听到此言,心头俱都有些沉重。此刻虽是已炼成了偷天弓,但四面皆敌,就算能从地道中安然逃出,但如何摆脱明将军的追兵却仍是没有半分把握。若是落入数千大军的重围中,便是再高的武功最后也只能落得力竭而死。
林青沉思不语,当先向前行去。
那地道中果是别有天地。容笑风早备下食物与火摺等物,当下点起火折在前引路。
此地道半是人工半是天然,大多是借用隔云山脉中丰富的地下泉道,虽是狭窄仅容二人并行,转折间极为不便,却是通路极多,隐透天光,亦不觉气闷。崖壁上不时可见滴泉,饮之甘甜,清神爽气,更有青苔遍布,藤罗缠绕,偶尔惊起几只地鼠,苍惶逃窜,引得物由心与杨霜儿俱都忘了方才的伤心,齐去追赶,却又不敢放声大笑,只得以手掩唇苦忍。
诸人经了这几天的血战,此刻听得周围静谧,唯有水声潺潺,与外间的喧闹厮喊迥然不同,仿若来到了与世隔绝的只是越行地势越低,渐觉地面潮湿松软,稍不留心便会陷足泥中,怕已是在地面数丈之下。
许漠洋见林青一路若有所思,轻声问道,“林兄在想什么?”
杨霜儿心直口快,“林叔叔可是在想如何用偷天弓克制明将军流转神功之法么?”
众人一时静了下来。林青身为暗器之王,适才神弓初试,惊天一箭射死了顾清风,对偷天弓的性能自是有所了解,却不知他凭借此弓是否有把握敌得住明将军。
“哦!”林青仿佛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随口答道,“此弓弦力坚韧,出箭神速,确是神物。但若说此弓便是明将军的克星,却也有些令我猜想不透。”众人均是大失所望,本料想巧拙不惜身死而留下此弓,自是一件对明将军极有震慑力的武器。但听林青如此说来,偷天弓虽是神弓,但却并非能凭此克制住明将军的武功。
林青见大家脸上神色,自是知道诸人的想法,略一思索,呵呵笑道,“我虽没有正式与明将军交过手,但据我想来,流转神功功行全身流转不息,浑圆无间,就如一个旋转的大陀螺般,任何加诸其上的外力均被化开,所以不能伤其分毫。但偷天弓集全身劲道,收聚于箭尖一点,却是有可能让流转神功来不及化去箭上所蕴巨力……”
众人听他如此说,方稍有所悟。物由心见识颇高,点点头道,“此言大是有理。却不知如今林兄有了偷天弓,能有几成把握与明将军决战?”
林青肃容道,“观那日明将军身法,行动若电、挥洒从容、转折灵变、漫流自如,若是此刻我与其对决,必然不敌。但此弓亦是非同小可,力劲箭疾,足令明将军不无顾忌,若是不计生死,与之拼力一博,我应有七成把握让其负伤。”
那日明将军独自寻入庄来,虽没有展露武功,却已显示了极为高明的眼光,举手投足间更是给人强大的压力,一身武学实臻化境。要知自明将军成名以来,出手数战,毫发无伤,所以才能久居武林第一高手之位,放眼天下,能与之一战的人都是屈指可数,暗器王能有此言,已是十分难得了。
但众人听林青的语意,表明要拼得不计生死,舍命一博,才敢放言能令明将军负伤,谁高谁低自是一目了然,心底亦都是揣然不安。
杨霜儿道,“林叔叔才得偷天弓,定还不很熟悉其性能,何况我也从未见你习过弓术,若是好生参详一些日子,定能找到对付明将军的办法。”
林青苦笑道,“我虽未习过弓法,但久浸于暗器之道,其理亦通。否则也不能一箭便射杀了顾清风。”
诸人心中暗暗称是。偷天弓虽是才炼制成,但这些日子里一旦有空暇,各人心中想得都必是此弓,林青自也不会例外。以他暗器王的名头,再加上已动用过此弓,普天之下,若说了解此弓的性能,只怕除了杜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杨霜儿一怔又道,“我爹常对我说勤能补拙。就算林叔叔你现在敌不过明将军,苦练数年后自然就多了几分把握……”
林青一叹不语,被杨霜儿的话勾起无数念头。武学之道一如世间各理,初学时自是勤能补拙,待得到达一定高度后,除非逢得什么奇遇,否则便难有寸进。何况明将军的武功自也不会停滞不前,水涨船高之下,怕没有数十年的努力亦难言可胜过明将军。
容笑风不虞林青伤神,一指眼前两条岔路,转移话题道,“这一条路穿通山腹,直至隔云山脉的东麓,其外是一片荒漠。而另一条路则是通往渡劫谷口,试想若是能有一支精兵,我们到是可以由此截住明将军大军的后路,痛痛快快杀他个人仰马翻。”
杨霜儿道,“现在的渡劫谷内只怕全是明将军的人马,我们只有走另一条路。”
许漠洋道,“明将军深悉兵法,时出奇兵。我们这几日困于此地,全然不通外界的消息,不能及时察视敌情,我却是担心他上次只是故意让我们宽心,暗中却派大军将整个隔云山脉包围起来,纵使我们能从地道中穿过,谁知道会不会遇见大队敌军……”
林青道,“我正担心此点。就凭我杀了顾清风,明将军亦有足够理由调兵谴将,大肆围捕我们了。”
众人其实早有此虑,若明将军调动几十万大军,确是有可能将整个隔云山脉围个水泄不通,只是先前诸人几经血战,根本不及思及于此,此刻被许漠洋一语点破,再加上林青的一番分析,俱是面有忧色。
杨霜儿哈哈一笑,“要不然我们就留在地道中,反正我见容庄主备有大量食物,应是饿不着的。”
物由心正色道,“非是我长敌人威风。这地道虽是隐秘,但恐也瞒不过那机关王。”
杨霜儿道,“就算机关王能找到地道入口,但在这狭窄的地道中大队人马根本施展不开,我们亦足可支持许久。”
容笑风亦是犹豫不决,望向林青,“林兄怎么看?”这一路来,众人中无论武功与见识,均以林青为最,自然而然中都是由他定夺。
林青思咐片刻,缓缓摇头,“白石精擅机关消息,迟早会找到这里,呆在此处绝不是办法。当前之计,要么是穿过隔云山脉,往北逃至将军势力不及之处;另一个便是到渡劫谷内……”
杨霜儿讶道,“那岂不是落入大军重围之中了?”
林青一笑,转头问向物由心,“物老对此地道的设计有何高见?”
物由心一路上暗察这地道的设置,对地形基本了然于胸,“巧拙大师真是学究天人,这地下水路蜿蜒曲折,时时变化,无有定向,却也给他探得泉水的流势,造成这条地道。我看便是机关王怕也不过如此了。”
林青续问,“若你是那机关王,找到此地道,却见不到我们,你会怎么办?”
物由心沉思,“我定是猜想其中另有玄虚,或还有隐道藏身,或是另有通路。”
林青双掌一拍,“我便要明将军疑神疑鬼一番,塞外形势复杂,他数万大军绝不可能久呆于此,待得几日也找不到我们,自然想到我们已远遁他处,自然便只好撤军了。”
物由心苦笑一声,“话是不错。但我们这几日又能躲到什么地方?总不能真就隐身不见了。”
林青胸有成竹,微微一笑,“久闻英雄冢大名,物老可愿带我们参观一下么?”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林青此举,在战略上无疑是高明的一着。若依寻常人的想法,面对明将军名震塞外的大军,自是远远逃走,绝计不会料想到他们敢如此冒险,在几十万大军的眼皮底下藏身。如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幽冥谷内物由心那座坟墓中,至少是处身于敌人视觉的盲点,当可寻得一线喘息之机。
杨霜儿迟疑道,“那机关王来过幽冥谷,若是遍寻不到我们,迟早也会想到此处。”
容笑风笑道,“只要我们避开明将军的主力部队,不与他正面交锋,自然可想到办法脱身。”
许漠洋有会于心,看物由心与杨霜儿犹是不解,挤个眼色笑道,“明将军再有本事,也不会把手下几十万人的面目个个认得清楚吧。”
物由心这才明白过来,大笑道,“不错不错,幽冥谷地势复杂,树木林立,正是潜踪匿伏的好处所。我们可伺机抓住几个小兵,换上他们的服装,若是明将军有心把几十万大军挨个照面,只怕累也累死他了。”
容笑风接口道,“现在将军必是下令军队入庄搜索我等。纵管他治军再严,一大早拔营起寨亦会是稍有混乱,我们只要出地道时小心不被发现形迹,避开伏兵,此计应可成功。”
林青却是一拍物由心的肩膀,“不过到时怕要委屈你把这一头招牌式的白发统统剪了,不然你这么老的小兵想让人认不出来都难。”
物由心佯怒道,“谁说我老了,若是我好生修整一下,定会抢了你这小白脸的风头。”
众人不敢放声大笑,只得苦苦忍住,往通向渡劫谷的岔路上行去。他们本俱都抱着宁为玉碎的心理,此时眼见生机重现,皆是一派欣慰。
刚刚走了几步,脚底忽觉微微震荡,地道深处亦是隆隆一阵响动。几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耳听得响动越来越大,由远及近,便似有什么怪物在暗哑地咆哮着,欲从地底钻出一般。
林青隐隐听得外面士兵的呼喝声此起彼伏,想起一事,面色一变,“好一个机关王,这般赶尽杀绝么?”
物由心亦有所悟,“不好。这定是机关王下令士兵堵住泉眼,地下水无处可泄,即将涨入地道中……”
便如响应物由心的话,“豁”地一声,地道内一块岩石蓦然从山壁中跳出,数股水流就如峻急奔瀑一样疾速喷涌进来,射在对面的岩石上,激起一缕散珠细雾般的白烟。
十十面楚歌
一时地道内烟雾弥漫,水汽和着灰尘蒸腾而起,更有大大小小的岩石不断从壁上脱落,有的更是激溅弹射而出。水流从开裂处汩汩涌出,初时尚缓,片刻便急湍若瀑,来路地势较低的几处岩壁经不起地下暗泉强大的挤压之力,轰然坍塌,声势惊人,便若地震一般。众人俱色变,纵是身负武功,但处于封闭的地下通道中,又如何能凭人力与这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容笑风大喝一声:“随我来。”当先引路,往通向渡劫谷口的那条岔路奔去。诸人不敢怠慢,随着容笑风往前疾行。此地道虽然甚是宽广,水流一时不能蓄满,但若是前方塌陷堵住了去路,便只有坐以待毙。
幸好越行地势越高,虽两侧壁间仍是不断渗出泉水,但却远不及地道最深处猛烈汹涌。只是脚下全是一片泥泞,于此狭窄地道中又不能尽情施展身法,诸人双足与裤脚上全被泥水染得黑黄一片,身上亦溅湿不少,甚是狼狈。
物由心一头长发沾水,极是累赘,只得缠于脖颈上,一路上骂骂咧咧,将机关王的祖宗十八代都逐个数落了一番,却也心服:“这机关王的反应确也迅速,若我是他,一时半会定是想不到这等阴损毒辣的方法。”
许漠洋心中默算:“我们进入地道不过一个时辰光景,机关王便立时做出了应变,而且这还不算调动大队人马去塞堵水道的时间,难道他早料到了我们会走地道?”杨霜儿吐吐舌头:“隔云山脉的山岩极为坚硬,若不是凭着这天然的地下水路,一般人绝料不到笑望山庄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何况那地道入口亦甚是隐秘,机关王能这么快发现,的确不愧是机关之王。”众人默然,以机关王这等本事,若是一意相助明将军,确是非常让人头疼。
林青见士气低落,思度一番缓缓道:“也不尽然,大凡心有所好者,见到任何事物均会做相应的联想。如白石这等精研机关学之人,一入庄中必然先会往暗门隐道这方面考虑,亦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物由心赞同道:“不错不错,像我一入此庄,就在思考若是由我来设置一条地道,会从何处入手。”这番话却不无道理,众人暗暗点头,这才略有释怀。
林青犹是气定神闲,淡然道:“还好机关王发动得快,若是我们选了穿山的岔路,行至山腹中再碰上地泉倒灌,只怕现在个个都做了全身泡涨得发紫的淹死鬼。”杨霜儿啐道:“林叔叔别说了。淹死鬼也就罢了,竟然还用什么全身涨得发紫形容,真是恶心死了。”林青笑道:“是我说错了,霜儿你皮滑肉嫩,就算做了淹死鬼,定也是涨得发白,哈哈……”众人见林青值此危险关头居然还有心调侃,视大敌当前如无物,俱是心中佩服,更为他的信心所染,重振精神,抛下了一腔顾虑,士气复又高涨。
许漠洋久经战阵,自是知道此刻万不能临敌生畏,折了自身的锐气,对杨霜儿一笑:“杨姑娘可莫要把机关王的本事夸得太大了,徒灭了自己的威风。”“嗯。我是把机关王想得神了点。”杨霜儿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再说凿壁断流要靠许多人力,若只是机关王一个人,怎么也做不到。”
物由心笑道:“乖孙女说得对。像我之所以想不到堵水之法,就是怕花了偌大的力气,地道内却是空无一人,岂不是闹个大笑话!咦,不对不对,”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一双手更是揪在长长的白胡子上缠绕不休,样子甚是滑稽,脸上却是难得的一派郑重之色,“机关王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从后庄撤走而是在地道中?莫非他有千里眼么?”许漠洋亦是一惊:“不错,笑望山庄位于隔云山脉最高的诸神主峰上,周围亦没有可供观望的高峰,按理说我们的行动应该不可能为敌所察,除非……”容笑风与林青对望一眼,接口道:“除非是后庄亦有伏兵,见我们没有从后庄逃走,才能这般肯定我们是藏身于地道中。”
杨霜儿疑惑道:“后庄有伏兵?那为何庄中前几日撤出的人没有回来报信?”许漠洋脸现忧色:“以明将军的用兵,若真是设下伏兵将山庄团团围住,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网打尽,断不会容有人逃脱回来报信的……”
林青蓦然一震:“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表明明将军根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亦是微微变色,“他之所以缓攻,目的只不过是令我等安心,暗中却是调兵遣将,待炼出偷天弓后方才出手强夺。莫非我看错了他?”许漠洋叹道:“明将军一代枭雄,怕不能以常理度之。何况巧拙大师是其师叔,明将军无论如何亦不会对偷天弓无顾忌,定是势在必得。林兄只怕亦被他算计了。”
容笑风亦道:“看此势头,明将军不发动则已,一动必是惊天震地。若是从最坏的角度考虑,恐怕几十万大军俱已调于此地,务必要我等不能杀出重围……”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如果许漠洋与容笑风所说不差,明将军心计深沉若此,那么这几日表面上看来庄外敌军虽是驻防原地,与常无异,但暗中定是早已布下重兵,层层设防,别说庄后有伏兵,便是整个隔云山脉恐也在其掌控之中,就算插翅亦难以逃出生天。
刚才眼见杜四身死,诸人同仇敌忾之下,心中虽是早就做好了与敌拼命的准备,但事到临头,念及纵是拼了性命,辛辛苦苦炼成的偷天弓最后只怕也会落在明将军手上,当真是一败涂地,一时俱都做声不得,各自盘算着将至的苦战。
他们口中说话,脚下却是不停,又奔出里许。容笑风放慢脚步,苦笑道:“再往前走百余步便是出口,就算是突然见到列好战阵的几万大军,我也是不会吃惊的。”物由心叹道:“反正事到如今,左右不过一死,更有何惧,索性便冲出去与敌人拼了。我倒宁可大杀一阵死在乱军中,也好过呆在这里,浑不知是先被闷死还是溺死。就算能憋住气,一见山中渗出水来,将军的人马也定会搜索到地道出口……”
林青面上尚是镇静,心中却亦是毫无主意。眼见得地道中水位渐高,后路低洼处都已被水淹没。好在此处地势已高,水压亦小了许多,虽然仍有一些松动的小石从岩壁上不停落下,但渗出的水流已大大缓和,沿壁流下,不似方才的激涌。可尽管暂时算是安全了,一时无溺水之虞,但势不能久,无论出口处有多少将军的兵马正蓄势待发,他们都是毫无退路。便若已然输光家产的赌徒,只有硬着头皮押上性命,参与下一场豪赌一般。
杨霜儿左顾右盼:“要不我们再找隐蔽的地方将偷天弓藏起来,总好过落在明将军手上。”许漠洋沉吟道:“这主意倒可考虑。此弓既是神物,日后或许会被有缘人得到。不过就怕瞒不过机关王的一双利眼……”
物由心却是拍手叫好:“好呀好呀,那机关王将我英雄冢内的机关尽数破去,我心里甚是不服,便让我与他再斗最后一场,看他能不能找到我藏的神弓。”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如小孩子想到一个好玩的主意一般。
听物由心如此说,众人本想笑笑,却俱觉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谁也笑不出来。他们一行四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心高气傲之辈,初时为巧拙大师的遗命炼制偷天弓对付明将军,虽是料想必是困难重重,却亦是满怀信心。何曾想到为这区区一件兵器却引出这许多事端。
且不说明将军亲率大军来攻打笑望山庄,单是八方名动便出动了泼墨、登萍、白石、黑山四人之多。林青虽一箭射杀了顾清风,但杜四以身殉弓,笑望山庄又落入敌人之手,更被机关王倒灌地泉于地道中,无计可施下迫得要与上万大军做敌众我寡的殊死一搏。这一路来莫不是处处缚手缚脚,所做一切全然落入敌人的算计中。虽然物由心说得轻松,但若是再弃弓而走,实是到头来一事无成,徒然送命,心中俱是沮丧至极。
杨霜儿搜索的目光停在左上方,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们看那是什么?”众人循声望去,就着容笑风手中火折明灭不定的光亮,却见头顶左上方的一面岩壁上露出了一道弧沟,宽有四寸,长有尺许,黑黝黝的不知深浅。
“啊!”许漠洋与物由心同时惊叫一声,那道沟角直边正,轮廓分明,弧若弦月,清清楚楚便是偷天弓的形状!
此时山壁表面上的岩石俱都松动脱落,其下的底岩形状各异,露出这么一道沟绝不出奇,若是平日见到定然忽略过去,但众人这几日的心绪都牵挂其上,乍见之下自是不免一震,目光不由瞅向林青背上所负的偷天弓。
那弧沟较偷天弓虽是短小了许多,又是悬于上方暗处看得不太清楚,但遮盖的岩石一落,隐隐显出弧沟的轮廓,线角勾勒处浑就如小了几号的偷天弓。想来是用什么兵器所刻,铁钩银划之余,更是苍劲圆秀,逸气横生,虽是一方静物,却有一种劲挺有力、若活物般触之欲飞的感觉……
地道顶端并不高,那道沟正在他们头顶上方一尺半处。林青走前几步,伸手轻触:“此沟四角圆整,毫无起突,应是人工所制……”他再将手探入沟中,面上神情古怪,“岩石中间一片冰凉,似是嵌入了什么金属之物,恐怕是有机关。”
物由心发问道:“这个地道少有人来,莫不是巧拙大师留下的?”众人心中俱做如是想,兴奋中又有一丝疑惑:巧拙大师若是有东西留下,为何不直接交给容笑风,而要藏在这地道中呢?
此事实是太过凑巧。那道沟本是掩盖在岩石下,与周围一般无异,若不是机关王堵住地泉,使得表面上岩石脱落,露出这道弧沟,定是难以发现。而一般人就算是看到了这道沟,纵然觉得形状奇怪,也定不会联想到偷天弓上去。也幸好他们在此停下商量对策,而偏偏杨霜儿想要找个地方藏弓,各种机缘巧合下,方才找到这个机关。
林青知道物由心精通机簧暗锁,当下让开身子,示意物由心来开机关。物由心个头较矮,先将一方大石垫在脚下,将手伸入沟中,闭上眼睛,喃喃道:“奇了,那金属之物约有寸方,但滑不留手,也并没有什么开关枢纽之类的东西,莫非是离合锁么?”
杨霜儿奇道:“什么是离合锁?”物由心道:“离合锁便是开锁的锁口与机关不在同一处,而是暗中以韧丝相连。开这种锁需得小心从事,若是开启不得法,将启动机关的韧丝拉断,便再无法可想了。”他眉头微皱,“我见过最精巧的一个离合锁,锁口离锁源足足有三十步远,而这地道中乱糟糟一片,却是难找了……”
众人见物由心说话间吐气将胡子都吹得起伏,想来定是紧张的缘故,内心也俱是惊喜交集。既有如此精巧的机关,必是巧拙大师留下了极重要的物事,但若是不能依法开启,却是徒然。
杨霜儿声音都有些颤了:“物爷爷你可有办法打开机关么?”物由心嘿嘿一笑:“想我门中机关消息术天下……”语音忽止,却是物由心念及机关王与巧拙俱是此道高手,自己这番胡吹大气岂不让人笑话,何况那沟中狭小,手掌转动不便,摸了半天浑不见丝毫端倪,一双怪眼左右乱看一番,也不见四周有何异常之处,仍是找不出半点头绪。
许漠洋递上佩剑:“是否需要将沟开得大些?”“别急别急!”物由心摇摇头大叫一声,额间汗水涔涔而下。他心知众人此刻身陷绝境,束手无策,惟寄望此机关能带来一线转机。他这一生游戏风尘,玩世不恭,怕是从没有现在这刻的郑重其事,可偏偏又没有一点把握,心中着急,嘴唇微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哗啦”一声响,一块半尺见方的石块从上方侧顶落下,眼见便要砸在物由心肩上,而他却专心开锁,浑若未觉,容笑风眼疾手快,用手将石块拨开,但头顶上水泉喷涌,刹那间将几人的身子都淋湿了。众人面面相觑,只怕时间已不容物由心慢慢寻找开锁之法了。
林青浸淫暗器之道,手上感觉极好。刚才几次触碰之下,对那沟中的虚实已大致了然,当下也不客气,一把拉开物由心:“物老休息一下,我来试试。”物由心被林青拉开,尚待分辩几句,却见几人衣衫尽湿,又听得地道中水声大响,知道情势急迫,只得长叹不语。
林青将手探入沟中,按住那金属之物:“你们猜这是什么?”杨霜儿抢着道:“会不会是《天命宝典》?”众人心中赞同,巧拙既是早知将死,应该不会不提前交托好门内至宝《天命宝典》,若是藏于此地道中留待有缘人发现,却也不无道理。
林青望向众人,微微一笑,缓缓道:“我现在试着强行将此物扯出,若是引发了什么机关将大家活埋于此,可莫要怪我。”
众人见林青虽是说笑的口气,但面上一派肃然,心中也颇为忐忑。但事已至此,别无它法,只得拼力一试。心中更是钦佩他此时的镇静自如。
容笑风笑道:“林兄尽管出手,若是不见其中玄虚,就算与明将军的人马交手时心里亦会惦念不休的。”几人均笑了,眼望林青,俱是期望之色。
却见林青深深吸了口气,面色由淡转红,衣袂无风自动,身体就似膨胀了一般。一声大喝,一条长逾四尺的金属盒子随着他的手掌从沟中拔出,砂石从他头顶纷纷落下,便若下了一场沙雨。
几人愣了一会,见四处别无异常,亦听不到机关发动之声,这才忍不住欢呼起来。只有物由心还颇不服,赌气般道:“再精妙的机关碰上你这样的野蛮人,就好像逼着大家闺秀嫁给伙夫,纵是千般不情愿也只好认命了!”杨霜儿心中高兴,揪揪物由心的胡子:“只要人家喜欢,嫁给伙夫又有什么不好?”物由心恨恨道:“好好好,待我去抓个最粗俗的伙夫来做孙女婿……”众人大笑。
物由心虽是口中如此说,却对林青心服。他深知那金属盒嵌入石中,表面一片光滑,根本无处着手施力,而林青纯以内力将其吸出,实是令人佩服。自问以自己近一甲子的修为,亦未必能做到。
那金属盒上却是平常的锁扣,轻易便可打开。林青手按盒盖,迟迟不动。众人想就算得了《天命宝典》,却无助于对付渡劫谷内的大军,但一颗心都仿佛跳到了嗓间,压住了满腹的疑惑。
林青臂肘不动,手指微挑,盒盖轻轻弹开,数道目光齐齐汇聚于盒内——里面是一支长达四尺的箭!
“换日箭!”这三个字跳荡于每个人的唇边,却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反是心中疑惑更甚。若是巧拙大师早已制下换日箭,又为何故弄玄虚藏在如此隐蔽的位置?几人一时愣在原地,浑不觉头顶的滴水将身体浸得透湿。
林青再长吸一口气,方将箭从盒中取出,饶是以他的淡泊心性,此时亦觉得口唇发干,掌指微颤。他身为暗器王,箭握在手中立知蹊跷。那箭外型虽与一般箭支形状无二,却颇有些分量。箭杆笔直挺劲,甚有骨力,箭羽轻捷秀逸,疏朗匀称。触手光润,如温凉软玉,不知是何材料所制。
物由心干咳一声,打破沉默:“我算是服巧拙大师了,刚才只怕没有任何人想到,这盒中会是一支箭。不过区区箭支也需如此兴师动众么?委实教我猜想不透。”许漠洋沉声道:“此箭收藏得如此隐秘,定是大有来历的。”容笑风亦道:“观巧拙大师平日行事,虽是时有超出常规之举,但俱是大有深意。此箭应不是凡物。”
杨霜儿犹是不解:“可为什么巧拙不直接留给容庄主呢?”物由心迟疑道:“会不会并非巧拙所留?”此谜自是无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几个人口中说话,目光却是一直盯在那支箭上。惟有林青望向盒内:“盒中尚有一封信,应该能解大伙的疑问。还是请许兄来看吧。”许漠洋上前,果见盒内有一封信,当下拿在手上,慢慢展开,才见到顶端几个字,睹物思人,眼眶便是一红:“这正是巧拙大师的手迹……”众人屏息闭气,一时全都静了下来,偌大个地道中惟听得水声沥沥,延绵不绝。
许漠洋强压心潮,缓缓读信。
本门圣功,传于祖师昊空真人,合天地之精气,渡心念之元神,以意趋力,以外载内,动静不止,变化无休,是名流转。其功法分为九重,一曰清思、二曰止念、三曰静照、四曰屏俗、五曰开合、六曰辟神、七曰气灭、八曰凝虚、九曰惊道。博大精深,有鬼神难测之机。昊空门立派八百年,历十九代弟子,除昊空祖师修至八重,余人终一生之力,皆七重而止,是为本门至憾。
二十九年前,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其于十四稚龄始修流转神功,历十二年既至五重开合境地,实乃不世天才,却于功成之日叛门而出,投身京师求取功名,大违道心,且其聚众于江湖,刀兵于四海,几欲除之而不得,深为本门之羞。
余修习本门天命宝典三十余载,深明天地万物相生相纠、循环不休之至理,暗种慧识,妄知天理,苦思六年后,方才悟得可破本门流转神功之神器。即以三才为引,五行铸器,凭偷天之弓以克师门逆徒。
虽以五行之法铸成神器,有弓无箭,亦差一线。纵有偷天之能,却无换日之功,其中隐有异数,百思难解。此箭以天翔之鹤翎做箭羽,地奔之豹齿做箭簇,更以南海铁木为箭杆,与神弓相合,或可十倍于功。故暗藏此处,待有缘之士得之,以凑三才之数。
然数日前见逆徒明宗越神息郁勃、内气全敛,流转神功当是已欲至七重气灭之界,纵执偷天之弓,射换日之箭,成败却亦未知,惟尽心力耳!
余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惟盼能除门内逆徒,平天下乱,安天下心。自知妄引天机,命不久矣,字留有缘。
昊空门下第十九代弟子巧拙书
许漠洋读完最后一个字,遥想巧拙大师生前音容,呆立不语。众人听得信中不但提及了换日箭的名字,更是隐隐道出了明将军的来历,亦都是思潮起伏。
物由心长叹一声:“信中说昊空门历代祖师除了昊空真人外,其余人都只不过将流转神功练到七重,而明将军于十四岁修功已是嫌晚,现不过中年,却已至如此境界。其天资之高,确是举世无双,令人佩服……”杨霜儿一脸惊容:“明将军的流转神功现在不过是七重,这些年来已是稳居天下第一。若是练至九重惊道的境界,岂不是天下再也没有人能制住他了?”容笑风亦叹道:“我起初只道明将军已将流转神功练到极至,方能威震武林数十年。谁知听巧拙信中如此说,其武功应还有极大的潜力可挖,流转神功果不愧是道家武学上的不世神功……”众人静默,细细琢磨容笑风的这一番话,心中均觉沮丧,相较之下,得到换日箭的欣悦亦不足道。
杨霜儿问向许漠洋:“我未见过巧拙大师,却不知他的武功如何?”容笑风插言道:“且不说巧拙大师是明将军的师叔,就只凭《天命宝典》能将自己一生的慧觉、明悟汇于内力中,再运功传与第二个人,这份神通便已是惊世骇俗了。”
许漠洋缓缓点头:“巧拙大师虽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武功,亦自承不及明将军,但我想他的武功应不在我们任何一人之下。”杨霜儿道:“若是巧拙大师凭借着偷天弓与换日箭,再加上他深悉明将军武功的弱点,总有一搏之力吧。”容笑风回想信中内容:“但看巧拙大师信中的口气,纵是弓箭合一,似乎也没有把握胜过明将军。”
物由心见识高明,想了一想道:“大凡习武之人总有一项最擅长的武功,巧拙大师精修《天命宝典》几十年,我虽对其不甚明了,但闻言思义,想来应是道学易理方面的武学,未必是用来与人争强斗胜的。何况偷天弓杀气太强,大违道派平和无欲的心态,若不能将弓箭与人体本身的潜力融会贯通,只怕根本发挥不出其威力。”杨霜儿恍然大悟:“所谓良器择主,大概就是这情况吧。”物由心叹道:“不错,若是运用不得其法,神弓亦同废铁。就算我拿着偷天弓,也不知如何对付明将军。”
许漠洋却怕这些言语影响林青的战志,对物、杨二人打个眼色,二人知机住口不语。可偷眼望去,却见林青眼落空处,似是陷入沉思中。杨霜儿聪明,知道许漠洋的用意,吐吐舌头:“是呀,若是我拿着偷天弓,只怕拉也拉不开,还如何谈得上破敌。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林叔叔最有资格用这把神弓了。”容笑风呵呵一笑:“若是明将军看到暗器王射杀登萍王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心中定也如捶重鼓吧。”
听到说起自己的名字,林青方蓦然惊醒,淡然一笑:“物老过奖了,我本是不存胜望,只求无论成败,都可激起江湖上被明将军威势压伏多年的豪气。”许漠洋击掌道:“正是此理。大好男儿岂可袖手不顾,一任明将军炽焰嚣张。林兄知难而行,置生死于度外,此等胸襟实为我等所仰慕。”
林青谦道:“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亦无家室所累,不像其他人有许多顾忌罢了。”他微微一笑,“何况公然挑战明将军,势必是与其光明正大地决战,无需面对水知寒、鬼失惊等人,相较之下倒像是占了便宜一般。”
杨霜儿笑道:“林叔叔不要客气,你现在又有了换日箭,定能击败明将军,那天下第一高手就是你的了。”林青大笑:“我若真做了天下第一,只怕无人会服,那些隐居的高手定都会来找我麻烦,霜儿你这岂不是在害我。”神色一整,眼望地道中越涨越高的水位,“更何况,面对这数万大军的重重围困,纵是绝世高手也无法幸免。”
一块大石从顶上落下,溅起一片水花。几个人身体早被淋湿,也不去躲避,众人想到地道外的大军,均是有些气馁,面对此刻的困境,俱是苦思无策。
物由心一脸愁容,沉吟道:“我可凭本门机关之术引开部分水流,但也支持不了太久。依我看还不如趁现在体能尚存,拼力冲杀出去。敌人未必知道我们从何方位出现,措手不及下,也许可以破围而出。”
林青望着许漠洋:“许兄行伍之人,可有何良策?”许漠洋叹道:“陷身大军重围中可不比江湖上的混战,每一刻面对的都是密如飞蝗的箭支与几无空隙的各式兵器,全无闪避腾挪之机。我在军中呆了多年,深知其厉害,纵是武功再高十倍,对着怎么也杀不完的敌人,最后亦只能力竭而死。当今之计,惟求能多杀些敌人,最好能干掉几个敌人主将。”物由心喝道:“那就与他们拼了,就算最终死于乱军中,好歹也要让武林中记下我们几个的名字,也要让明将军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折服于他的淫威下!”
林青手抚换日箭,沉声道:“以明将军的骄傲,必会在大军围逼前接受与我公平一战,不肯先让大军耗我战力。”许漠洋点头道:“不错。林兄既然给明将军下了战书,他绝不会放过在手下面前立威的机会,必是要与林兄一战,便让他试试偷天弓的厉害!”杨霜儿道:“这样最好,若是林叔叔能胜过明将军,就算我们最后都死于乱军中,亦足以大损他的威望了。”容笑风眼中精光闪动:“我们都见了偷天弓那惊人的威力,若再加上换日箭,宝弓神箭乍然现世,或许真能胜过明将军。”许漠洋亦道:“万人瞩目下,就算明将军如何掩饰,这个消息亦会传遍武林。只怕许多高手都会借机挑战明将军,这就足以让他以后的日子加倍难熬了。”容笑风道:“若是林兄真能胜过明将军,且不说是否会引起江湖上各路高手的挑战,单是对明将军心志上的打击就足以让其武功难有寸进。”他这话不无道理,武功高明到明将军这样的程度,苦练已是次要,重要的反而是心境上的修为。物由心大笑:“那我英雄冢上的第一个名字就要姓林了。”
众人自度必无生望,但想到此处,俱大为兴奋,浑然忘了此刻的困境。
林青却是摇摇头,面上不见丝毫悦容,一如平日的漠然,反问道:“你们想过没有,巧拙大师为何要将换日箭藏在这个隐秘的地方?难道他不想我们得到换日箭么?”容笑风沉思一番:“巧拙大师必有深意。会不会是他生怕我们有了神弓良箭在手,便自认可凭此胜过明将军,反而懈怠下来,不思苦练?”物由心道:“此话也有道理。就像一个人得到了削铁如泥的宝剑,心理上便有了依仗,舍本求末,不去练好剑法,总想着凭借宝剑去削断对方的兵器。对付一般人尚可,对付明将军这样的大敌却是行不通的。”
许漠洋与杨霜儿听得暗暗点头,物由心虽然平日看起来疯疯癫癫,但武学的见识确是不凡。
“你们看。”林青将手中的换日箭往众人眼前一举,却见那箭杆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换”字。那箭杆细若小指,若非几人都是武功高强、眼力极好,在这昏暗的地道中定然看不清楚。
许漠洋道:“为何不刻上‘换日’二字呢?”物由心笑道:“说不定巧拙大师还留下了另一支箭,上面定是刻了一个‘日’字。”
容笑风细细察看,却是一皱眉头:“此字笔意甚奇,尤其那最后一捺草草刻完,似是匆匆而就。我熟知巧拙大师的笔迹,字字铁钩银划,力透纸背,这一字却是不像他的笔风了。”杨霜儿不解:“这说明什么?”
林青长叹一口气,“容兄见识高明,我亦做如此想。天机难测,看巧拙大师信中暗中流露的疑惑,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这支箭是否真有换日之功,所以才藏于此处,不愿直接交给容庄主。”众人心头一震,林青这话虽只是出于臆度,却也不无道理。
许漠洋想起一事:“巧拙大师以前虽然从来没有对我提到昊空门,但曾提及他门内只有一个师兄一个师侄,他师兄忘念大师数年前病故,师侄便是明将军又已叛出昊空门,巧拙大师已是昊空门的惟一传人,那么《天命宝典》又会留在什么地方呢?”听许漠洋如此一说,众人心头的疑惑更甚。
林青道:“你们可注意到巧拙信中所说: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为徒……”容笑风心念一动:“为何是要遵先师遗命?明将军和巧拙大师的师父有什么关系?那时明将军不过十余岁,除非是他大有来历,不然就算其天资令忘念大师心动,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非要有师父的遗命……”林青点点头:“昊空门内与明将军的关系只怕远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物由心却是一心想着林青与明将军即至的大战:“如果此箭未必就是巧拙大师所说的换日箭,林兄你可有胜算么?”
“纵无胜算又如何呢?”林青脸色凝重,缓缓吟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我要你们答应我,无论我是否当场战死在明将军手下,亦绝不要丧了斗志。如能有一人冲出重围,便是我们的胜利!”
几个人听林青直言不敌明将军,却坦然视死如归,期望用自己的生命鼓动士气,心头俱都涌起冲天豪气,伸出双手交相紧握,数目互视,眼神中俱是立意拼死一战的决绝与痛烈。
当下众人再不迟疑,往地道出口走去。行了一炷香的工夫,前路被一方大石挡住。
容笑风用手握住一截突起的条石:“只要我往左旋三圈,大石就将移开,外面便是渡劫谷口。趁敌人措手不及下,最好能杀到那石阵中,借着地势可略阻敌人,争取多杀几个。”
事到如今,面对明将军威震塞外的精兵,他们对突围已然没有了信心,只求能多支持一会,让刀剑上多染几个敌人的鲜血。
物由心将耳朵贴在岩壁上听了一会,奇道:“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莫不是机关王算准了出口,大兵枕戈以待么?”许漠洋惨笑一声:“反正都是一场血战,管那么多做什么?”容笑风望向林青,待他一声示意便发动机关打开出口。
林青缓缓望向众人,但见物由心白发飞扬,容笑风虬髯直立,许漠洋面色刚毅,杨霜儿紧咬嘴唇,各握兵刃在手,虽然都颇紧张,眼神中却全然是一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壮烈。林青心头涌上万千豪情,直欲放声长啸,以壮这份慨然赴义的行色。对着容笑风重重一点头,只待洞口一开,便当先杀将出去。
容笑风手上用力,转动机关,大石毫无声息地移过一旁,露出洞外灿若锦绣的明丽朝霞、旭日天光。外面一片寂静,全无半个人影!
众人不虞如此,俱都呆住,又惊又喜之下,强忍跳荡于唇角的欢呼,压住一腔欲要沸扬而出的热血,互望几眼,淡然一笑,颇有种肃穆的欢悦。
一阵强劲的山风从渡劫谷外吹入洞中,将谷内的清芬草气拂入鼻端,令人神志一爽,几十步外便是那奇兀的石阵。
物由心喃喃道:“明将军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说他猜不到地道出口还情有可原,但万万没有道理连一个士卒也看不见啊!”众人面面相觑,预想中的杀机四伏却换成如今一片平和的情形,虽是意外之喜,但若说明将军就此放过了他们,却是谁亦不敢相信,一时众人心情古怪,谁也没了主意。
容笑风面上阴晴不定,望向林青:“下一步怎么办?”林青亦是把不准明将军的用意,沉吟道:“这数万大军不可能一时尽数撤走,我们仍是依原计划先去物老那墓中躲一段时间,伺机行事。”许漠洋道:“我们本是计划暗中点倒几个小兵,换上他们的衣服混出去,可现在不见半个明将军的士兵,这个计划却是行不通了。”容笑风叹道:“我料定明将军必有什么诡计,却是一点也猜不出眉目。”杨霜儿道:“管他有什么诡计。反正我们早就做好拼死的准备,大不了最后亦是一死罢了。”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当下放开心怀,大摇大摆地走出地道,往幽冥谷行去。强自按捺住挥之不去的疑惑,索性大声说笑,指点景物,内心中倒是想引出伏兵大杀一阵,也好过现在如蒙鼓中,浑不知明将军意欲如何。
一抹晨光从林叶间透下,脚下的小路亦似镶起了天际边的绛红浅紫,一路上只见林荫匝地,晓风怡怀,景色悦目,草木轻扬。几人经了几日连续不断的战事,再亲眼见了杜四的惨死,本都是心中一片阴郁,此刻见到这如同仙境的美景妙色,不知觉间心绪大畅,杨霜儿更是哼起了小曲,哪有半分将临大敌的惶惑。
有了上次的经验,只用了半个时辰便绕出了那片气象森严的石阵,来到了幽冥谷中。一路上却仍是不见半个人影,且不时从路边惊起晨鸟,周围想来亦无伏兵,抬目望去,已可望见英雄冢的那个亭子。
他们虽是绝口不提明将军,但眼见这方圆数里不见一个人影马匹,亦看不到匆匆撤军的痕迹,不禁心下都在思度。可事到如今,亦只得将生死置之度外,见机行事。
物由心重回旧地,大是兴奋,忙着给几人介绍幽冥谷内的风物,一时说起那日初见时的情形,谈及杜四,俱是唏嘘一番。
林青眼望那亭上“天地不仁”四个大字,心思一阵恍惚。想到自己本是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一,虽谈不上什么权势,却亦甚是风光。谁曾想为了这偷天弓竟然勾起满腔雄志,先是当着数千人面,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了战书,又因杜四惨死,一箭射死与自己齐名的登萍王顾清风,与泼墨王交恶。纵是今日逃得此劫,日后且不说将军府会如何对付自己,亦要时时防备着京师的缉捕,大概从此只能流落江湖、浪迹天涯了。往日风光俱成明日黄花,真是造化弄人。偏偏此刻心中无半分悔意,但觉人生在世,若不能拼出这份血性豪情,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更有何欢!是以这“天地不仁”四个大字方一入眼,更是觉得胸口如灌了杯老酒般涌起一股暖意,直欲跪拜于地,以敬谢天父地母,君临诸神……其余人哪料林青的心中会有这许多想法,仍是言谈甚欢。
物由心大踏步走到那亭下的坟墓前,转过身来一躬到地:“我在这里呆了近十年也没有什么客人,今天有这许多挚友登门,且让我好好招待一番。”众人见物由心姿势如此夸张,俱是大笑。
那墓门本是一个几百斤的大石,需用机关开启,物由心小孩心性,有意炫耀一番,先左搬右弄,解开了锁住的机关,却不直接开启墓门,而是用右掌往那大石上按去,要用他数十年的精纯内力将这阔达六尺的大石推开。
掌才一触石面,便听得“格格”响动不休,那大石果然缓缓朝里退去。众人见物由心举重若轻,看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重达几百斤的大石推开,俱是纷纷叫好,杨霜儿更是满面兴奋,不停拍掌,口中大呼小叫个不休。而物由心却犹自保持着推姿,立于墓门口,动也不动一下,便如痴住了一般。
只有物由心自己心中明白,他刚才根本不及发力,那方大石便若活物一般自动朝里退去。更令他心悸的是:大石的退势与他的出掌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是掌到门开。外人看来似是由他将大石推动,其实他的右掌距离石面一直保持着肉眼几不可察的一丝间隙,枉自他运起了几十年的内力,却是没有半分劲道落在大石上!
突然,明将军那似远似近的声音从墓中悠然传出:“我虽是算定你们必会到此处,却已多等了半个时辰,林兄是不是太让我失望了?”
十一百折不屈
初晓的阳光隐隐斜射进墓中,映着明将军颀长而沉雄的身影,在身后的墙上投下一道青黑的轮廓。随着明将军大步从墓中踏出,阳光从他双足、膝盖、大腿、躯干一路延伸上去,终现出那倾泻而下的浓密黑发、不怒而威的凛傲面容;那道影子亦从墙上落于地下,越拉越长,慢慢扭动恍若是一只从远古洪荒中放出的猛兽,张牙舞爪于他身下。
“物老快退开!”林青最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提声喝道。
物由心立于墓门口,眼见明将军不紧不慢地行来,对自己视若不见,心中不忿,本是功集双掌,作势欲扑,耳中却听得林青的声音,再触到明将军静若池水的双瞳有意无意间地冷冷一瞥,饶是他素来胆大,心中亦是莫名地一寒,虽有不甘,却终不敢出手阻挡,错步让开。
明将军虽是信步而出,却挟起一股冲逼之势,直欲令人想后退数步以避其锋芒。
明将军走出墓外,负手而立,森寒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锁定在林青身上,却是不发一语。众人只觉他眼光有若实质,射处如中刀枪,面上虽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阵忐忑。容笑风心知诸人都为明将军的气势所慑,强定心神,大喝一声:“明将军堂堂朝廷命官,亦要做如此鬼鬼祟祟之事么?”明将军冷冷一笑:“容庄主此言差矣,宗越孤身一人与诸位相见,依足江湖规矩,何来鬼鬼祟祟之说?此刻来的若是朝中的明大将军,你们身边早是围得水泄不通了!”
物由心闷哼一声:“机关王呢?若没有他,我才不信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墓中?”明将军道:“大军一入笑望山庄,毒来无恙依机关王之计率军士堵水,我则与白石径直来到此处,解开机关待我入墓后便令白石重新锁上机关,回去复命。”
墓内更无半分动静,果似无人的模样,但众人心中仍是半信半疑,料不到明将军为何会舍易取难,独自来会他们,莫非他的武功真高到有足够把握敌住五人的联手一击么?
杨霜儿道:“你如何知道我们要来此处?”明将军傲然大笑:“因为我只给你们留了这一条路。”
众人心中一冷,听明将军的言语,似是一切都在其意料之中,继而想到以机关王的能耐,只怕早就算出地道的出口,所以才在渡劫谷口不设一兵一卒,让他们安然抵达此地。事到如今,没有人再敢小看机关王,更何况这多年来稳居天下第一的明大将军!
物由心喃喃道:“若是我们不走地道呢?”明将军冷然道:“那现在你们早就被乱军分尸了。”许漠洋戟指大喝:“上次在引兵阁你故意让我等安心,却另派兵马绕道庄后埋伏,你分明根本就不想放过我们,却装出一副慈悲心肠,到底意欲如何?”
明将军淡淡道:“不错,我本就不想放过你们,只是那时还不及调度兵马,若不稳住你们的心,如何能一网打尽。若有漏网之鱼,岂不又要让我大费一番周折?”杨霜儿亮出双针:“你现在与我们说话拖延时间也是在等大军合围吗?你且下令进攻吧,若不拼死一战,我就不是无双城的弟子。”
“好一个女中豪杰!”明将军哈哈大笑,仰首望天,“我以往尚不明白,以杨云清那华而不实的武功,为何无双城身处关中要地亦能久居不衰。现在看来,有女若此,当知其教诲有方,确是不可轻忽。”
杨霜儿先听到辱及父亲的武功,正要发作,却又听得明将军对其颇为推崇,一时分不清明将军的态度,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如此拖延不知是何用意?”容笑风正色道,“若是妄想以言语动我等心志,只怕不但是徒劳无功,反会给他人留下笑柄,以为明将军在官场滚打几年后便只懂得逞口舌之利了。”
明将军亦不动怒:“容庄主言辞锋利,改日倒要好好请教一番。我并非是拖延时间。若是要致你们于死地,只需一声令下,大军守在渡劫谷外,岂有幸理?”明将军看众人仍是一脸疑色,自嘲一笑,“我保证这周围五里内没有任何士卒,不知这样可否令诸位稍稍安心?”
林青终于开口,先是长叹一声:“明将军又是言明孤身一人,当真是视我等于无物了!”他眼中精光一闪,语意突冷,“不过将军忒也托大,岂不知困兽反噬,绝境求生,我可保证没有人能敌得住我五人合击,天下第一高手亦不例外。”
明将军自现身以来,挥洒作答,意态从容,以一人之力震慑局中。直到此刻,众人方觉扳得平手。纵是最后仍得面对数万大军的围攻,但在他五人联手下,就算明将军能勉强脱身,亦势必会逃得狼狈不堪。
“不错,我虽一向自负,面对英雄冢的狂云乱雨手、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容庄主的四笑神功、许小弟的啸天剑法的合力一击,也是没有丝毫把握,何况还有一个持着偷天神弓的暗器王!”明将军侃侃而谈,对诸人的成名武学如数家珍,脸上却仍不见任何悸容,正色望向林青,“不过林兄既敢公然给我下战书,却又如此挟众取胜,岂不有损暗器王的盛名?”
林青大笑:“若能与明兄同日而死,不亦快哉。人生不过百年,区区声名又算什么?何况若能一举除去明兄这个大敌,江湖上更不知会有多少人排着给我著书立碑,以传后世……”他口中调笑,暗中却是集气待战,更是以“明兄”相称,以壮己方气势。
“好!”物由心大叫一声,“明将军好歹也是我英雄冢上第一位的人物,且让我这老头子先领教名动江湖的流转神功。”他天性淳朴,纵是明知不敌,也不愿与人联手夹攻。料想自己就算战死当场,至不济也可先耗去明将军几分战力,让林青旁观之下寻出流转神功的破绽,把握自然又大了几分。
“林兄笑谈生死,物老爷子光明磊落,明某佩服。”听到林青明目张胆的要挟,物由心含忿出口的挑战,明将军仍是一脸沉静,“不过蝼蚁尚且贪生,让杨侄女这样的妙龄少女与我等陪葬却是大煞风景!”
杨霜儿冷笑:“你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任何一个,又何必见到情势急迫,又惺惺作态?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明将军呵呵一笑:“我本确有如此打算,现在却已改变了主意。不然又何必要与你们这许多的废话?”此言一出,众人俱是疑虑参半,虽然看着明将军一脸肃容、不似作伪,但见识过他虚虚实实的手段后,谁亦把握不到其真假,怎知他不会又是缓兵之计。
物由心初时尚惧明将军,豁出去挑战后反而解开心结,已是一副急于出手的模样,嘿然一笑:“我可是再也信你不过了,焉知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你若是个汉子,就快快来接招。”他这番话已是毫不客气,势必迫明将军立时决战了。
明将军蓦然转身,眼中神光暴涨,若箭般射向物由心。物由心丝毫不让,迎前一步,掌提至胸前,一双老脸蓦然通红,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一头白发飞扬而起,威势十足。
容笑风、许漠洋、杨霜儿亦是展动身形,围住明将军左右。他们虽是不会联手出击,可一旦物由心遇险,自是不会袖手。
形势蓦然急迫起来,一触即发,看此情形只要一动起手来,只怕非得溅血方止。
“且慢。”林青跨前一步挡在物由心身前,“明兄且说说为何要改变主意?现在又做何打算?若是不能释我等之疑,只怕我们六人都难全身而退。”明将军的目光锁在林青蓄满势道的双手上,良久后方长吸一口气,凌厉的眼神渐渐黯去:“武学之道最忌心浮气躁,林兄在如此情形下还能保持一份崩泰山而不变的沉稳冷静,这份修为已是我所不及了。”
林青心神暗惊,他浸淫暗器之道数十年,能被江湖上尊为暗器之王,深明最重要的不是劲道上的锋锐犀利与准头上的机变奇诡,而就是那份临敌前的冷静与应变。而明将军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形下还能及时察视彼此长短,这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明将军待得几人敌意稍减,方缓缓叹了一声:“林兄本是我敬重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实不愿就此毁了你。”林青没有做声,杨霜儿却哼了一声,显是不满明将军直言林青的武功不及。却听明将军续道:“你给我下战书也没有什么,只是你实不应该与塞外叛党纠缠一起,纵是我有心放过你,却也需给手下一个交待。”
许漠洋忍不住道:“你们毁我家园,屠我百姓,对我们而言只不过保卫自己的族人不受伤害,何叛之有?”
明将军也不分辩,眼光只盯住林青:“暗器王虽然名震江湖,在我眼里却也不过寻常。所以起初确是先缓你心,暗中布置人马,务求一网打尽。”他见林青仍是不动声色,目中露出一丝欣赏之意,“直至见了顾清风的尸体,我方才第一次正视林兄在武道上的修为。”
林青淡然一笑:“我却自知尚不及你,不然此刻必将痛痛快快地与你决一死战。”明将军微微点头,坦然受之:“顾清风身为登萍王,其幻影迷踪的身法轻灵矫健,更能凌空换气,转折自如,加上其絮萍绵掌劲力阴柔,狂风腿法跳脱飘忽,若论近身搏战之敏捷,确是天下无双,纵是与我对敌,若是一意逃避,怕也要大费周折方能制服于他。薜泼墨临走前匆匆告知我,林兄杀了顾清风,我还只道是你二人正面对敌,顾清风不敌身亡。”
明将军眼望空处,似是在回想当时情景,“然而见顾清风尸横树枝间,血溅丈许方圆,分明却是正欲施展幻影迷踪身法逃遁时被林兄一箭射杀,且那一箭从正面穿颅而入,必是顾清风身在半空转身拒箭而不得……且不谈那一箭的劲道,只是这份把握稍纵既逝时机的能力便足以令我对林兄相看。”
他再道:“薜泼墨的勾魂笔状若墨笔,笔管中空,笔端微曲,以之做箭固然别出蹊径,但弓力难以凝聚,极易散于笔尖,而林兄却能让此笔先追上顾清风迅捷无双的身法,再穿过登萍王的殊死防御,更是射入树干中深达三尺之多,若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霸道的强弓……”他长叹一声,“巧拙师叔既然出了这一道难题,我若不亲试一下,却也枉为昊空门的弟子了。”
几个人听明将军侃侃而谈,虽不在场,确几如亲见,其分析的精微之处更是常人绝难想到,俱是大增见识,心中甚是佩服,更为其身处众敌环伺却淡定从容的气度所慑,不知不觉退开几步保持距离,再无适才急于出手的紧迫。就连物由心亦听得频频点头,浑忘了去指责明将军早已叛门而出,如何能再以昊空门的弟子自居。
林青微一沉吟:“明兄可是直到此刻方才认为我已有资格与你一战?”明将军先颌首,再摇头:“只不过,现在的暗器王仍非我之敌。”
林青一双锐目如针般射向明将军:“你待如何?”明将军负手望天,语意中满是期待:“假以时日,林兄若能将偷天弓的性能融会贯通,将其威力尽情发挥,足可谓是我出道以来的第一劲敌!”
能得到天下第一高手如此推崇,物由心捻须长叹,容笑风两掌相击,许漠洋双目放光,杨霜儿更是张口结舌,林青亦不由悚然动容。纵是江湖人士再不齿明将军所为,但这样的话出于他之口亦足以让在场诸人心怀激荡,难以自制。
林青深吸一口气:“我却尚有一事不明。”明将军微笑:“林兄请问,明某知无不言。”“即便如明兄所说,欲待日后与我放手一搏,所以改变主意放我一条生路。”林青似是示弱的语气突然一变,“可顾清风身为京师八方名动,又是太子手下的红人,我既杀了他,已是迫明兄放手对付我。你若放了我,却如何给手下交待?如何回京向太子复命?”
明将军沉声道:“尚不止如此,顾清风此次来身奉诏命,实与御用钦差无异。”容笑风接口道:“明将军自是清楚一旦放过我等,只怕回京亦会受人诟病。若说你肯做出如此牺牲,我实不解。”物由心亦怪叫一声:“对啊!非是我们信你不过,而是此事根本就难以让人相信。”
“看起来你们倒似在为我着想了?”明将军哈哈大笑,豪气乍现,“顾清风算什么东西?杀之亦不足惜。何况我手握兵权,忠心为国,太子见我亦是谦恭有礼,岂在乎宵小挑拨于人后。只是攻打笑望山庄士卒伤亡颇多,若不能将尔等擒下,实是有损士气。可我偏偏又很想知道林兄日后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是否真可与我一争长短。林兄可知我的矛盾么?”
林青面容如古井不波:“明兄意欲如何?尽管划下道来,林青定与奉陪。”“好!”明将军眼望林青,状极诚恳,“我左思右想,两难之下,便想与林兄打一个赌。”
“什么赌?”
也不见明将军如何提气发力,身体突如山精鬼魅般一晃,已然从身后许漠洋与杨霜儿之间的空隙中穿出。许杨二人措手不及之下,直至明将军从身边一掠而过,方才惊呼出声,手中兵器匆匆出手却是空击无功,连明将军的衣衫也未触及半点,一时俱是愣在当场。
几人心头大震,以明将军这般事前毫无预兆的运势,若是突然出手袭击,只怕己方必会有人负伤。
“我赌的是——”明将军退势忽止,浑若无事般悠然立定,目光炯炯望向林青,“我便在此处,不闪不避,亦可硬接林兄一箭!”
静。大家俱为明将军这个提议所震惊,他方才尚对林青的武功与偷天弓的威力推崇备至,此刻却提出对自己如此苛刻的条件。何况见明将军刚才所显示的身法,只怕林青纵是擎弓在手,在剧斗间匆匆出招,亦未必能一箭中的,而现在明将军距离林青不过二十步左右,虽非最佳射程,确是能发挥弓箭的最大劲力,他为何要舍长求短,订下这个赌约?
一时偌大的幽冥谷内再不闻人言,只有劲冽的风在每个人的耳边呜呜作响。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想法:明将军若不是失心疯,便是对自己的武功具有极大的信心。
杨霜儿口快:“你若被林叔叔一箭射死了又如何?”她倒也不是信口发问,他们全见过偷天弓那至刚至强的威力,再加上现在有换日箭在手,实难相信明将军能安然接住这一箭,若是他真被一箭射死,几万大军围上前来复仇,只怕亦只落得两败俱伤之局。
明将军呵呵一笑:“我既让士卒不得进入幽冥谷方圆五里之内,一来是让林兄能安心与我一战,二来纵是我不幸身亡,你们只需在此坟中等候数天,大军群龙无首下自会散去。”他挑衅似的盯住林青,“林兄以为如何?”
林青眉梢一挑:“我若输了是否就要束手待毙?”他实不愿占明将军如此便宜,但若是他五人的安危全系于他一身,自是另当别论。明将军见林青问出这样的问题,显是心思缜密,处处留有余地,心中暗赞,反问道,“我若能安然无恙硬接下一箭,林兄认为你们还有胜望么?”林青昂然答道:“不然,若是这一箭令你负伤,我们未必不能留下你。”
容笑风与物由心对望一眼,均想若是林青一箭能令明将军负伤,擒下其做人质,倒未必不能杀出重围,最多也就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明将军哈哈大笑,众人眼前一花,俱防备其突然出手,却见明将军仍立于原地,手上却多了一支明晃晃的银簪,傲然道:“我若执意要走,天下谁能阻挡?”
杨霜儿只觉发顶一轻,感觉有异,伸手摸去,惊呼一声,原来插在发间的一支银簪却已被明将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摘了下来。
几人心头狂震,见到明将军这疾若闪电的身法,自知他所言无虚。那登萍王顾清风虽是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但亦只胜在能在空中换气,转折自如,若仅以速度而论,怕也赶不上明将军。
明将军露出不耐的神色:“反正你们本就是落在大军的重围中,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怎么都要试一下。纵是我有什么计策,你们亦是别无选择。何去何从,请林兄一言而决!”
林青心念电闪,却也没有想出明将军能有什么诡计,此提议无论从哪个方面想来俱是对己方有利无弊,何况若明将军的武功当真高到如此地步,再加上其鬼魅一般来去无踪的身法,抵抗亦是枉然。当下将心一横,“好!若是我一箭无功,我五人便由明兄发落。”
“林兄爽快!”明将军的目光慢慢扫过诸人,见无人有异议,长吸一口气,左手握拳垂于腰侧,右手拇、食、中三指拈着银簪提于胸前,神态便若欲送心爱女子一件礼物般悠然,“林兄可随时发箭……”
林青从肩上解下偷天弓,将换日箭搭在弦上,抬眼望向二十步外的明将军,缓缓道,“无论此箭成败如何,明兄此举都赢得了我十分的敬重。”
明将军不语,眼光紧紧锁定在林青的手上,勉强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不管他对自己的武功如何自信,此刻亦能感觉到偷天弓强大的压力。
林青扬眉、昂首、摆腰、举肩、抬肘、拧腕。刹那间他轻松潇洒的神情一变为虔诚肃穆,左手擎住偷天弓柄,左臂伸直举过头顶,右手二指挟住换日箭羽,就像挽了千斤重物般,一寸、一寸地将弓慢慢拉开。左手以固定的速率缓缓沉下,终垂至胸前不动,偷天弓由高至低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换日箭端瞄定明将军的胸口……
明将军亦是神态庄重,双脚不丁不八,身体亦直亦曲,眉眼若开若闭,手足似颤非颤。面上阵红阵青流转不定,全身衣衫无风自动,令人吃惊的是其衣内似藏了一个圆球般,在身上滚动不休,最终凝于胸前……
众人屏息闭气,望着这两大高手每一个看似自然却是皆有深意、无懈可击的动作,只觉得一颗心都快从喉间跳了出来。
“开!”随着林青一声大喝,随着犹在耳侧的弓弦之音,随着他口内喷吐而出的一口真元之气,换日箭离弦而出,挟着肉眼难辨的高速直奔明将军心口而来。这一箭绝无任何花巧,只有凌厉无匹的劲道、疾若流星的迅捷、奔腾潮涌的气势、破釜沉舟的狂烈!与此同时,明将军垂于腰侧的左拳猛然击出,旁观众人只觉拳势至刚至烈,浑若袭向自己一般,均不由退后一步。那拳风却只聚于一线,迎向疾射而至的换日箭。
换日箭微微一滞,其势不变,仍是径直往明将军的胸前射来,明将军左手曲指一弹,“哧”的一声,银簪脱手而出,正撞中换日箭头。
箭簪相撞,银簪粉碎,虽是没有半分声息,但众人的心中却都似响起“怦”的一声,经久不息。
换日箭略缓一线,明将军蟹钳似的右手一把抓在箭杆上。那一刻,他的右掌仿佛蓦然变大了数倍,纵是隔了数十步,仍可见其发白的骨节、暴现的脉络。
换日箭再缓,但仍从掌隙间穿出,挟着一去不回的气势射向明将军。
“嘿!”明将军吐气开声,外衫尽裂,凝于胸前的那个圆球似有质实物般弹起,将换日箭裹住。那是明将军全身真元之气所聚,若还不能挡住换日箭,只怕立时便是破腹开膛之祸!
“轰!”然一声,众人只觉大地仿佛也抖震了一下,疾驰于空中的换日箭不可思议地蓦然一停,箭杆不甘心似的弯折成一道弧度,复又弹得笔直……然后,在空中——寸、寸、碎、裂!
明将军大叫一声,退后两步,面色苍白,嘴角沁出一丝血迹,声音似金石交击,透着嘶哑:“好霸道的一箭!”
众人全然呆住,都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到的一切。这石破天惊的一箭虽能让明将军退开两步,而且负伤吐血,但巧拙大师精心制下的换日箭竟然亦被其用无上神功震成了碎片!
谁也不知道明将军算不算接下了这一箭!
林青亦是一脸惨白,这一箭蕴含着他全身数十年精纯的内力,现在真元枯竭,几欲虚脱,更是眼见明将军震碎换日箭,心神俱夺,全凭一股坚强的毅力方能站立不倒。
物由心咋舌半天,方才喃喃道:“这个赌约胜负如何?我是看不出来的。”其实明将军言明不闪不避硬接一箭,若要说其退后两步便作负论亦不无道理,但物由心为明将军神功所慑,实不虞如此抵赖,只得勉强视为平局。明将军淡然道:“只凭林兄能让我破天荒地吐血负伤,已可算我输了。”
他虽是如此说,众人心中却是大不舒服,许漠洋大声道:“明将军可回军营,我不想欠你一个人情。”容笑风与杨霜儿亦是一齐点头,他们均是心高气傲之辈,纵是性命攸关,亦不肯占此便宜。此仗或可勉强算和,若是算林青胜了却是均觉得有失公允。
明将军一愣,仰天大笑:“林兄怎么说?”林青的一双眼却只望着明将军的脚下,轻轻一叹:“明兄心中早就有了算计,不妨说出来吧。”“好!”明将军微笑点头,“我只留下一个人,其余人尽可留于此地,三日后大军便会撤出隔云山脉!”
物由心道:“你若是需要人质,不如把我老头子拿去,反正我活得够了,要杀要剐亦都由你了。”此刻他却破天荒承认自己年老了。
明将军不置可否,仍是看着林青,口中道:“我若是将你们全体放过,无功而返,只恐将士难以心服,林兄当知我苦衷。”林青却仍是望着地下:“留下谁?”
“我大军在笑望山庄前伤亡逾千,我总要给部下一个交待。”明将军一字一句道,“便留下容庄主吧。”
几人诧目望向明将军。他们都只道会留下许漠洋,却不料他指的乃是容笑风。容笑风身体微微一震,心中暗思若是以自己一命换众人的安全,总好过全体战死。当下跨前一步,正待开口,却被林青抬手止住。
林青脸上看不出喜怒:“留下容庄主又会如何呢?”明将军转向容笑风,正色道:“容庄主敬请放心,你身为高昌望族,我决计不会为难于你,只想请你盘桓于京中,在皇上面前亦好交待。只要你安心留在京师,或做我府上清客,我保证你不会有生死之忧。”
几人心中踌躇,他们本是决意携手突围,不然也一并战死。可如今明将军有这样的提议,确已是相当通情达理了。
容笑风哈哈大笑:“承蒙明将军看得起在下,自当从命。”转头面对众人,一脸恳求,“诸位不必多言,若是选上任何一人,都自会欣然赴命。何况明将军答应不会害我性命,权当去京师游山玩水一番了,哈哈。”
杨霜儿眼眶一红,欲要再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诸人亦是默然,容笑风此言极是,就算明将军点名要留下自己,亦都会慷慨舍身赴义。
林青痛下决断:“容兄敬请放心,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我必会来京中与你相见。”容笑风对着明将军哈哈一笑:“明将军敬请带路,若是你事后不守诺言率军来攻此处,我必将自尽以谢。”
明将军缓缓点头,又对林青道:“林兄先后杀了崔元与顾清风,不但京中难以容身,就是流落江湖上,只怕洪修罗、梁辰等人亦不会袖手。顾清风与太子交好,势必也会引出太子一系的追杀,请好自为之。”
关睢门主洪修罗身为京师刑部总管,专职缉拿朝中叛臣,追捕王梁辰更是御用神捕,替皇上捉拿钦犯。林青淡然一笑:“明兄放心,我尚要留着命与你一战呢。”明将军哈哈大笑:“只要林兄准备好了,可随时找我。在京中我亦有几分面子,可保证在决斗前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他这番话倒也不是虚言,若是林青公然与明将军定好日期决战,就算太子系的人想找林青报仇,亦只能等到决斗之后。
林青默然不语,明将军带走容笑风,也许亦是在迫自己难以放手,迟早必赴京一战。若是暗器王在公平决斗中败给了明将军,自是令天下震动。而从此明将军势必威凌天下,再无人挡。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明将军此次孤身来幽冥谷,恐怕是早就拟定好了的计划。无论武功与心智,明将军无疑都可为一个超卓人物。
明将军突然一掌拍向容笑风的肩膀。容笑风措手不及,被他按个正着。众人心中一凉,只道明将军终现杀机。却听得一声闷响,容笑风面上神色古怪,仍是好端端地站着,但全身衣衫却尽数迸裂,便像经了一场剧斗的样子……
明将军微笑道:“便当是我与你们大战一声,好不容易才擒下了容庄主,却无力再阻他人逃脱。以容庄主的聪明,必不用我教你在人前怎么做了。”
众人这才释疑,容笑风更是抚胸一声长叹:“明将军好雄浑的内力,这一掌几乎要了我的命……”大家俱是展颜一笑,与明将军相对以来,气氛倒是第一次如此轻松。
明将军再不耽搁,对容笑风微一点头:“容兄请!”当先向前行去。容笑风眼中流露出极复杂的神情,对几人拱手一揖,随之而去。
“且慢!”林青心念一转,缓缓道,“虽有容庄主随行,但明兄此次回师亦难言大获全胜。以我熟知明兄的为人,若便只是为了能与我一战而如此自堕威势,实是难圆此说。尚请明兄指点一二,以解我心头之惑!”
明将军停住脚步,也不回头,轻声道:“林兄不妨想想,以机关王白石那般闲云野鹤的心性,如何会来这塞外一趟?”林青怔了一下,心中似是隐隐把握到了什么关键,却听明将军续道,“白石非是奉皇命来幽冥谷,只不过是陪黑山走一趟而已。”
林青全身一震,豁然而通。眼望明将军与容笑风缓缓走远,绕过一道山谷后,再看不见。
众人静默良久,杨霜儿方开口道:“我们现在怎么办?”“等!”林青语气坚定,“等大军撤走。”物由心叹道:“其实刚才明将军已是元气大伤,我们一起出手怕也能制住他。只恨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出这种事的。”
许漠洋此刻的心情更是复杂,他的好友家人尽数在冬归一役中丧生,本与明将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可经了这一场赌约,看起来明将军亦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心中实不知应以何态度面对他,连仇恨也似乎淡了许多。
杨霜儿关切地看着林青依然惨白的脸色:“明将军虽然负伤,但林叔叔也是元气大伤。何况以他那神鬼莫测的身法,我们就算一齐出手也未必能擒下他。”物由心挠挠头:“不过总算明将军亦知道了偷天弓的厉害,看他开始不可一世的样子,大概也料不到那一箭能让他吐血负伤吧。”
许漠洋长吐一口气:“明将军出道十余年来,谁能让他负伤?可见偷天弓确有克制他武功的效果。”“是呀!”杨霜儿拍拍胸口,“看那箭忽然停在半空,我的心差点都不跳了……”几人想到适才那场时间虽短却足以刻骨铭心的一战,俱是心有余悸。
“你们都错了。”林青长叹一声,“这场赌约明将军是故意输给我的。”“什么?”物由心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林兄为何如此说?”
“你们看……”林青一指地上,“箭的碎片齐齐整整围成一个半圆,散而不乱,可证明他足有余力化解箭上余劲。”他长出了一口气,“我怀疑明将军负伤亦是假的,不过是自己运功吐血以惑我等耳目罢了。”
许漠洋听得心惊肉跳:“他为何要如此?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林青道:“我起初亦想不透他为何如此,但最后我问他一个问题,却明白了一切原委。”他再叹一声,“此人武功心智冠绝天下,均不做第二人想,实是可怖。”
杨霜儿回想刚才的对话:“林叔叔最后是问明将军为何会这般自堕威势地放过我们,但他的回答我却不懂了。这与机关王白石有什么关系?”
林青道:“我听许兄说起你们见到机关王与牢狱王的情景,他们是要问物老的识英辨雄术。你们不妨想一想,这有什么用处?”物由心亦道:“对呀,我也很是奇怪。那白石与黑山二人一入幽冥谷便径直找我,似是早就计划好要问我识英辨雄术,所以我才与他们打赌二日内不能走出英雄冢……”
“你们可听明将军说了,白石是陪着黑山一起来的,而黑山则是京师泰亲王的爱将。”林青道,“若我没有猜错,黑山是奉泰亲王之命来问识英辨雄术的。”物由心犹是不解:“识英辨雄术又非武学,只是可看一个人有没有富贵之相。这等雕虫小技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林青眼望远山,似是在回想京师错综复杂的关系:“泰亲王是皇上的胞弟,虽小了几岁,却是正宫所生,当年先皇立封太子时也是几经犹豫方才选定。是以这些年泰亲王虽是表面上服膺皇上,心中却是不服。只是羽翼未成,不敢稍有异变,但他却是极力反对策立太子,为此与太子几度失和。如今派来黑山问物老识英辨雄术,据我猜想,怕是要上谏另立太子,待得皇上百年后,他自可稳做太上皇了。不然太子一旦登基,怕是要先对他不利……”
几人听得心神不定,何曾想看似风平浪静的京师中还有这许多不为人知的明争暗斗。
许漠洋问道:“那明将军是何用意?他是支持太子一系的么?”林青摇头:“将军府有水知寒、鬼失惊、毒来无恙等一流高手,更笼络了不少江湖异士,可以说是京师中最大的势力,便是皇上也惧其三分。泰亲王与太子若是羽翼已丰,最想除去的怕就是明将军了。”他长叹道,“明将军统观全局,深知树大招风之理。如果泰亲王与太子见他势大,从而联起手来,只怕他亦轻易应付不了。所以明将军此刻故意示弱于我,虽是于他声名有损,却也可先去人之忌,从而坐看泰亲王与太子相斗……只要我这个大敌一日不死,在别人眼中他就尚有顾忌,不能尽情放手应付京师中的权谋相争。形势越乱,对他却越是有利。”物由心脱口道:“好一个明将军,竟然如此工于心计!他想做什么?莫非也想做皇帝么?”
林青不语。事实上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对于明将军的真正心意,就算是将军府的大总管水知寒大概也不会知道!
他们便留在物由心那坟墓中,听得地面上人马来来往往,几日方休。想是士兵都奉有明将军的号令,谁也没来此墓中查看。三日后,待他们从墓中出来时,数万大军果然全都撤走了。
四人在墓中闷了三天,此时重新呼吸到幽冥谷中清新的空气,浑觉恍若隔世。几人静立于谷中,心中均知这一路来经过许多变故后,如今亦到了分手的时刻。
“物老打算去何处?还留在此处么?”林青问向物由心。物由心叹道:“我在这呆了几年早就闷得不行,和你们这一路来打打杀杀好不热闹,却是再也静不下来了。现在杜老儿死了,容庄主又被明将军带往京师,我左右无事,便去京师救容庄主吧。”
“不可。”林青肃容道,“明将军既然答应不会害容庄主的性命,定会做到。京师内关系错综复杂,一旦陷身其内难以自拔,以物老的心性,实不宜去那种地方。何况你这招牌式的一头白发,走到哪里亦会被人认出来。”
物由心苦着脸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呀。”杨霜儿道:“物爷爷随我去无双城吧,我带你去看看关中风貌,你定会喜欢的。”她转脸看着许漠洋,“你也一起来吧。”物由心大喜,他这一路当杨霜儿如自己的亲孙女般,实是不忍远离,此刻听杨霜儿如此说,拍手叫好。
许漠洋却道:“我现在仍是京师中缉捕的对像,不能去无双城招惹麻烦。”杨霜儿道:“有我父亲在,你什么也不用怕。”许漠洋道:“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参详杜老留给我的《铸兵神录》,何况巧拙大师既然传功予我,必有深意。”众人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好多劝说。
“不错。”林青拍拍许漠洋,“巧拙大师在地道中留下的那支箭被明将军震碎,只怕并非真的换日箭。待你身兼昊空门与兵甲派之长,或许换日箭便着落在你身上了。”
许漠洋重重点一下头:“林兄如何打算?”林青淡然一笑,反手握住缚在背后的偷天弓,眼望云天深处:“我将云游天下,增长阅历,一面去找那真正的换日箭,另一方面亦努力将弓技与我本身武学合而为一。待我重回京师之日,便是正式挑战明将军之时了!”
几人随着他的眼光望向天际深处,遥想未来,心中充满了那份不畏权势的豪情与斗志。
杨霜儿撅嘴道:“林叔叔你可要记得时常来看我。”林青笑道:“你放心,我会经常与你们联络。也许我找到什么适合制箭的材料尚要请许小弟帮我打造呢。”他转头望向许漠洋,满面关切,“江湖上人心险恶,最好找个偏远的地方落脚,离京师越远越好。一旦安定了,可找走江湖的戏班中佩带月形珠花的女子,将你的地址留于她,我届时便自会找到你。”
“带珠花的女子?”杨霜儿奇道,“林叔叔你怎么认识这些人?”林青一笑不语。
许漠洋却是想到杜四曾提到过那蒹葭门主骆清幽文冠天下,艺名远播,是天下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林青所说的戏班想必与此有关,当下也不点破,暗记心中。而杜四告诉他们京师中“一个将军,半个总管,三个掌门,四个公子,天花乍现,八方名动”这句话时亦正是在此地。如今景是人非,念及杜四音容,又想到容笑风生死未卜,心头不由一阵抑郁。
林青似也是想到了什么,眼落空茫之处,良久不语。乍然清醒般一声长笑:“大家各自保重,我们后会有期。”也不多言,飘身而起,往幽冥谷口行去,数个起落间,终隐没于林荫深处。
三人望着林青的背影消失,一时心间俱有些怅然若失般的不舍。暗器王纵是武功尚不及明将军,但为人光明磊落,行事缜密,在气度上亦不逊明将军半分。
杨霜儿握紧拳头,一脸正色:“我相信总有一天明将军会败在林叔叔的偷天弓下。”物由心喃喃叹道:“真希望我这老头子还能活到那一天。”杨霜儿奇道:“物爷爷你可不老,待到了无双城把你这头白发和胡子都剃了,说不定比我爸爸还要年轻英俊呢。”物由心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到时候我们兄妹俩重出江湖……”也亏他顺杆就爬,居然厚起老脸便以“兄妹”相称,“就由大哥做主,给我的蓉蓉小妹找个上门女婿……”
杨霜儿不依,娇笑着来撕物由心的胡子。二人打闹一阵,却见许漠洋仍是呆呆站在原地,眼望林青离去的方向。杨霜儿想到他妻儿全死于战火中,心中不忍,劝道:“江湖险恶,许大哥还是随我们一起去无双城吧。”
“不用了。”许漠洋长吸一口气,语气中充斥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直到暗器王击败明将军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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